田仲守不傻。
他的手段,歷史上田單在即墨用過、陳涉在大澤鄉用過,大宋的徽欽二帝也用過。
區別就在于田仲守、田單、陳涉自己真的不信,而宋帝真的信了。
田仲守其實明白,城中也有很多人不信,甚至于連同貴族們也有頗多不信的。
但他明白,即墨城想要守住,民眾已經靠不住了。
因為這種事的前提,在于想不想守住。
想守住,就會有人找借口找理由相信這些東西,人總會想要去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
不想守住,就會覺得請神使這種事根本就是個笑話。
即墨城想守住,依靠的骨干是想守住的人,若是花費精力去組織謀劃那些根本不想守住的人,那就根本毫無意義。
他知道是假的,但也知道很多知道是假的人在絕望之中總會騙自己去相信這是真的。
墨家不搞屠殺,只是讓貴族自食其力不要做蠹蟲,然而這樣對貴族而言其實比死更可怕。
因為此時的天下和世界,只有九州,收拾細軟那也無處可逃。
就像是被俘獲的楚王一樣被流放到海外,在貴族看來這就生不如死,雖然他們的祖先就是這樣做的,但祖先披荊斬棘不就是為了后世子孫不那么苦嗎?他們又怎么能愿意再去感受一番。
田仲守既然不傻,自然不會選擇出城野戰,只能寄希望于死守,以待臨淄等地的大軍來援。
為了守住,就在他請神的第二日,便假裝是神使下令他來傳達,命令城中開始編練人員。
為了鼓動眾人守城的勇氣,田仲守讓自己的小妾們都編入了城中的女眷之中,負責做飯。
自己的妻子和其余的貴族妻子們一起,編在一起,在城中一起居住,穩定人心,不要讓貴族們逃亡。
家中的私兵、從奴等,都編入了守城的部隊。
田仲守將城中的男丁分為三份,一旦墨家來攻,所有的男性從十五歲到五十五歲都要參與守城。
三份人輪流休息。
田仲守也以身作則,親自擔土、壘石,拿出了家中的財物堆放在城頭只要勇敢殺敵就有賞賜。
吃飯的時候,雖不說與民同食。
這一切,都是為了守住即墨,守住田仲守的家族和他的家族所享受到的一切。
然而,民眾對于這件事并不買賬。
不少被征召去挖土的人中,開始流傳一些歌謠,雖然處死了幾個,可是這種歌謠的流傳并沒有被止住。
即墨城緊急修筑城墻,但擔土的人對于這種夯土城墻能不能防住墨家的銅炮和挖洞埋炸藥的戰術并不自信。
再者,城中兵器不全,最多也就再能編練幾千人,剩下的只能拿一些簡陋的兵器——之前二十年銅價日貴之下,除非一些齊國的精銳部隊還在用銅兵器,征召農兵只能發一些從泗上買來的、廉價的、甚至沒有退火這道農具都有的工序的鑄鐵長矛。
做農具都不合格,當兵器的話,著實太差。
而且即墨城的城防體系還是舊式的,內城和外城并不能互相支援,和膠州灣那些墨家新建的新式堡壘不一樣。
舊式城防,內城是內城,外城是外城,四面城墻攻破一處,那么外城就破了,只剩下內城,兵力始終都是一條線。
新式城防,互為犄角,一些重要的要塞堡壘也有內城,但那是雙重堡,內部的火器能夠支援和壓制外面,兵力始終都是在平面展開的。
臨時修城的人即便不知道這些問題,卻也知道墨家攻城的手段靠的不是蟻附,而是炸、挖、爆這幾種。
甚至田仲守都明白,即墨城現在可能都沒資格被墨家用那種之字壕攻城法。
但他沒有選擇,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況且他也是田氏一族,興衰榮辱息息相關。
除了死守,再無他法。
和田仲守所想的并不相同,在膠州灣登陸的解懸軍沒有去攻打即墨。
短暫修整之后,兩個師的兵力不是向東北的即墨進軍,而是迅速轉向了西,朝著諸城攻去。
即墨沒有野戰軍團,四都之一的即墨的野戰常備軍都集中在諸城一線,用以和墨家在莒城的軍團對峙。
諸城、高密兩座城距離不遠。再往東北才是即墨。
即墨的野戰常備軍在諸城,也就意味著即墨沒有能力攻下墨家經營許久的膠州灣,甚至無力出兵野戰,更遑論攻取要塞。
臨時征召的市民農兵可以在嚴苛律令下守城,但卻不能攻城,這一點墨家早就知道。
早在墨子時代,墨家守城的時候也強調出城偷襲、趁著攻城不順利退兵的時候反擊。
但墨子訓練了備城門士,訓練專業的劍盾精銳,而不是依靠城中臨時征召的市民農兵。
有城墻作為牢籠,農兵市民還能夠遵守一下紀律。
若是出城野戰,根本難以成軍,沖出去可能就散了。
墨家高層對于戰爭的理解是和適一脈相承的,或者說大部分軍官都是適的那一套學說下成長起來的。
他們看到的齊國,不是方圓千里、百二十城的齊國。
他們眼中的齊國,只是一支七萬人的野戰機動兵團守衛的齊國。
這支野戰軍團被消滅,那么齊國百二十城,就會像是脫掉了衣服的女孩面對自己的男友一樣,毫無防御能力。
只要齊國的野戰軍團覆滅,那么墨家就贏得了這場諸侯反墨之戰的勝利,哪怕韓、秦、趙還有兵力,那也沒有用了。
故而從一開始,這兩個師的任務就是配合莒城方向的解懸軍,攻下諸城、合圍在諸城對峙的七千野戰精銳和兩萬農兵,一點點吃掉齊國的野戰兵力。
一旦將這些人消滅,臨淄以東,齊國就拿不出一支野戰軍團了。
臨淄以東的城邑很多,至少三十多座,每座城里都能集結出幾百甲士,但是沒有用,
難以集結,分散在各個城中根本不能進攻。
不能進攻、不能野戰的兵力,只是紙面上的兵力。
是死的,不是活的,也是可以忽視的。
在膠州灣的兩個師分兵一個旅佯攻高密,主力則急行軍朝著濰水前進,意圖堵住諸城方向的齊軍后撤的路。
諸城方向的齊軍有七千常備軍,還有因為墨家攻楚而新征召的兩萬農兵,一共將近三萬人。
齊墨戰爭后,墨家搶占了莒城,這使得齊墨之間的邊境對齊國相當不利。
齊國的長城東線,依托著大海和沂蒙山,莒城屬于齊國的時候,齊國防御起來很有優勢。
墨家如果要從東線進攻,就要走沂蒙山,攻下莒城,然后才能一馬平川直通臨淄。
然而割讓了莒城之后,齊長城的東線都在墨家的控制之下,沂蒙山區也在墨家的控制之中,齊國處在守勢。
墨家想攻就攻、想守也能守。
而齊國若是想攻,先要攻下莒城,翻越沂山,然后才能進入到墨家的東海、瑯琊,繼續向南才能威脅到墨家的側后。
地勢狹窄,補給不易。
如果齊國在齊國東線主動進攻,要么舟師贏了墨家的水師,復制一下當年齊吳海戰的奇跡控制近海補給。
要不然,就只能依靠沂蒙山進行補給,然后攻下莒城、瑯琊、蘭陵,奔襲數百里,才有可能威脅到墨家的核心地區。
齊國的水師已經不可能贏得了墨家的水師,所以實際上齊國如果在東線主動進攻只有翻越沂蒙山走莒城、瑯琊、蘭陵一條路。
而這條路…危機重重。
其一那是墨家的內線,墨家可以調集兵力利用內線優勢擊破,而且那不是墨家的核心地區,墨家的核心地區在數百里之外的彭城、沛邑、淮北。
其二一旦被切斷補給,東線進攻的齊軍很可能就會全軍覆滅在瑯琊莒城之間。
但反過來就不一樣。
墨家如果從東線進攻,齊長城的東段都被墨家控制著,齊墨之戰墨家得到了沂蒙山和莒城,放棄了齊西南提前布局,使得墨家如果進攻的話,可以將莒城作為前出基地。
莒城向東,是諸城、高密、即墨。此三城一下,膠東可定。
莒城向西北,則是濰水平原區,一直到臨淄,無山、無水、無關。
濰水發源于沂蒙山區,從渤海入海,墨家北進可以依靠濰水運輸給養,順流而下。
后世楚漢之爭,韓信于濰水一戰而定三齊,正是地形地勢所決定的:得濰水,則膠東可定、臨淄可攻。
但對于南下的一方,膠東、濰水、莒城、沂蒙卻最多只能是起到一個側翼的作用,不能成為主力。
楚韓之爭,漢軍違背鴻溝之盟,沿著如今的韓、宋地攻入泗上;齊王韓信等人也是從東線作為側翼包抄的泗上彭城。
如果韓、宋那里不集結主力,即便淮陰侯也不敢從齊國沿著東海南下直撲彭城,因為那是必死之路。
如此形勢,這就使得現在的齊國面臨的局勢極為尷尬。
墨家咄咄逼人,必然是主動進攻的一方,從齊墨之戰后齊侯就明白這個道理。
所以尷尬的局面也就出現了。
齊國不出主力去大梁、齊西南、濟水一線配合韓、魏、衛軍,無法攻入宋地泗上,也就無法調動墨家的野戰主力,也就不能從東線莒城、瑯琊一線進攻。
而齊國的兵力不足以兩線進攻,諸侯聯軍也不足以兩線進攻,所以齊國在諸城方向是駐軍多了也不是、少了也不是。
駐軍多了,那么本該是主力在宋地決戰、側翼繞莒城蘭陵包抄的戰略,在主攻方向上兵力就必然不足。主攻方向兵力不足,側翼兵力貿然輕進,就是送死,一旦被切斷退路,就會全軍覆滅。
主攻方向兵力不足,側翼兵力無用。
駐軍少了,墨家是主攻的一方,沂蒙山險和長城防線都被墨家占據,齊國在平原守衛,又恐怕守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