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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章 反噬

  公子罃聞言怒喝道:“墨家有同義之說,其一天下之意舉世皆知。如今楚國已亡,再這樣下去,大家都要完。”

  “既是都要完,割魏國的肉,魏國早晚要亡,那還和他們談什么?”

  “趙為鄴與繁陽,秦要西河函谷,齊要廩丘成陽,韓將來又要什么?次皆魏之精華,割讓之后,魏還剩下什么?”

  若不是墨家對楚國貴族的態度徹底嚇到了諸侯貴族,公子罃聞言必會不談了。

  都已經這個樣子了,卻還在互相爭執這些問題,墨家強大起來,諸侯都要完。怎么就不能團結一心不求利益一心護禮呢?

  然而公子罃也明白,事已至此,自己不談,魏國還會派別人來談的,因為魏國的貴族們已經緊張了,只要不觸及到他們的封地,那么割讓再多和他們有什么關系呢?

  鄴城一直就是魏侯直轄之地,西門豹在那里經營已久,非是貴族封地;西河地區從秦國那里奪來,除了一些封地歸屬貴族外,剩余的都是歸屬于西河之民,已然變法。

  貴族們若是想要反墨,就肯定會想辦法搞死不愿意談的人,公子罃明白自己的處境。

  其心腹又道:“公子,此事萬萬不能做主。這件事必要回報安邑,由君上裁定,亦或是群臣共議方可。若不然,公子便說不清楚。”

  到現在了,公子罃身邊的人也只能從小利去修補這一切,根本無法從根源上解決這些問題。

  貴族時代留下的陰謀詭計,在泗上不講道理、不舔貴族、識字人口過多的大勢之下,面對大勢毫無用處,所能做的也只能是在一些小問題上想到一家一族之興衰。

  至于國利,貴族沒有國,只有家。公孫會從齊叛逃到魏,廩丘還是他公孫會家族的,這一點從未改變過,直到泗上這些人開始發了瘋一樣教人識字之后,民眾也開始想要有個家可以思考自己利益之后,國與家的概念才會變化。

  然而現在,沒有魏族人,只有魏氏之魏國和魏氏人,公子罃無可依靠。

  平等兼愛外加大九州歸一的普遍適用的價值觀被墨家搶了;民族這東西在魏國尚沒有出現的經濟基礎;公子罃所能依靠的,其實只剩下了貴族的支持和舊禮法制度了。

  他又不想放棄這一切真正的“做人民公仆”,為民之利放棄統治,自然只有接受這些條件一條路可走。

  事實上還有另一條路,那就是投靠墨家,為魏之萬民的利益,然而他又不肯這么做。

  見心腹這么說,公子罃也只能道:“只好如此了,這件事我不能做主,只能傳回安邑再行決定。”

  魏都安邑,公子緩在焦急地等待著他父親的死亡。

  魏擊時日無多,卻在這個關鍵時刻派公子罃前往洛邑,是何居心他這個做兒子的豈能不知?

  如今誰去洛邑,誰就能先勾搭上諸侯,獲得諸侯的支持。

  魏國自己已經撐不下去了,沒有諸侯的支持,便不可能繼承。

  西河一戰,魏國的武卒和方陣體系徹底宣告落后于時代,秦國沿河運輸進攻,一直攻到了函谷關附近。

  安邑有河為險,總算擋住了秦軍的攻勢,可是以大陣和重步兵陣而聞名的魏國方陣,卻被秦國的軍陣徹底壓制。

  就像是當年隱陽一戰差不多,秦國的軍陣也是走的泗上二十年前一途,以大量的火槍手代替秦弩作為主要輸出,步卒做移動城墻掩護火槍兵,大量的馬鐙騎兵在側翼掩護。

  秦國的火槍是燧石的,很沉重,并不能如泗上的一些新槍一樣插上短劍做短矛用。

  但大約是為了對抗魏國的披厚甲的重步卒和重戰車,秦人的火槍舍棄了輕便而加大了威力,以精巧的燧石器械代替了不能密集列陣的火繩。

  雖然還需要戈矛手掩護,但是無論火槍的密度還是陣型,都可以更加密集,威力也就更強。

  戰線更薄、更長,齊射之下,魏國的大方陣死傷慘重,騎兵一沖,便已破陣。

  韓、趙皆出兵救魏,然而就在他們出兵后泗上滅楚,使得現在韓趙兩軍駐扎黃河沿岸,與秦軍對峙,似有別樣心思。

  風聲早就傳來,齊人準備趁墨家無力北上的機會,與列國合力滅魏,以分魏地。

  趙國極為支持,韓國并不支持,秦國意見難定。

  韓國不支持滅魏的原因,不是因為韓國是魏國最堅定的盟友,而是因為七年前隱陽一戰,韓國吃了不少鄭地,而那些鄭地有毒…

  被墨家宣傳影響不少,新鄭保衛戰之后更是使得鄭國民眾對于貴族統治極為不滿。

  這是一塊摻了屎的肉,咽不下、吐不出,根本不能實行有效的統治或者低成本地管理。

  再加上墨家攻楚,韓國最是擔憂,因為墨家已經快把炮駕到了韓國都城門口了。

  所以韓國不想滅魏,而只是想把魏國分割出一部分喂飽齊、趙、秦,求他們出兵反墨。

  秦國態度不明,這難說。

  趙國則是有恃無恐,當年繼承權之戰,趙國差點被魏國搞出來一個趙國一個代國,此事之仇趙侯一直懷恨于心,傳于子孫。

  再者,墨家現在可沒能力打到趙國去,趙國籌碼很多。

  魏國都是些富庶之地,西門豹經營鄴地,將魏國勢力抵在了邯鄲門口,加上當年衛國事件,使得趙國徹底退出了中原。

  現在來看是個好事,但趙國的選擇很多,可以打中山,可以攻魏,可以反墨,所以趙國對齊國建議的態度,最起碼是一種表態。

  早有各國的使者秘密和公子緩接觸,公子緩的封地和勢力基本都在中原,鄴地不是他的、西河也不是他的。

  故而他對諸侯的態度很明確:反墨是大義,他是支持的。為了這個大義,魏國可以割讓西河、鄴城、繁陽、廩丘、成陽。

  他擔心的,是各國不給他賣國的機會,因為賣國也是需要資格順位的。

  賣國順位的第一人,是他的兄長公子罃。

  如果公子罃先賣了國,那他就沒有機會了,所以他只能出比公子罃價碼更高的條件——只要保留我的封地勢力所在的地方,剩下的地方都可以割。

  西河戰事在魏國國內也引起了諸多的不滿,因為舊貴族的勢力多在魏國舊地,而西河地區吳起弄得魏武卒的府兵募兵政策,使得貴族封地很少。

  雖少,還有一批新的軍功貴族獲得了“封地”。再加上一些非常規的賞賜,比如立功之后賞賜下去的土地,也都是連帶著農夫的,名義上農夫還是自由農,但實際上卻因為土地被賞賜給了軍功貴族,而使得這些農夫不得不依附于這些軍功貴族生存。

  比如歷史上曾一次性賞賜公叔痤一百四十萬畝土地,這些土地必然不是荒地,也必然有人耕種,否則的話荒地那算不得賞賜。

  但這些人的力量不夠強,而且經西河一敗,這些人在魏國已經沒有多少勢力。

  舊貴族體系內的人,最擔憂的是墨家滅楚之后北上,因為他們已經感覺到雙方的巨大差距。

  不只是軍隊,而是魏韓吞了鄭國七八年尚未消化,以至于韓國對于瓜分魏國興趣缺乏;而墨家走到哪里都能扎根,并且用實際行動驗證了墨家的道理通行于九州——南鄭、南海、云中、高柳、泗上,各地不同,竟都可立足。

  魏國內部已經慌了,因為魏國和墨家的仇怨非是一兩日,更因為泗上距離魏國太近了,一旦墨家北上,魏國將和韓國一樣首當其沖。

  心有危機,便可放棄一些原本不是他們的利益。

  黃河沿岸,魏軍營中,吳起離開西河之后,魏國也涌現出了一些年輕的才俊。

  龐涓正是其中之一。

  龐與魏,算是親近的姓氏,都源于周武王的十五弟。

  魏國得氏的先祖是匹夫畢萬,憑著一身本身和貴族血統,在晉國打出了一片天地,受封于魏。

  龐本意為“龐人”,龐者,高大也,在“民不變業”的時代,龐人是專門給王室負責建造房屋的一群人,或者叫一個部落,后畢公高后人的庶子受封于龐鄉,乃有龐氏。

  后魏征龐,龐涓的家族遷于魏,因為也是貴族出身,所以有機會立功受賞,龐涓于西河逐漸有了名聲,已然成為西河軍中年輕才俊中的佼佼者。

  西河武卒的體系還在,龐涓憑借戰功也已經積累成為將軍,他并沒有參與之前的與秦一戰,而是在秦人順河而下后在黃河北岸布防。

  昔年頗為先進、可以吊打西秦壓服韓趙的魏武卒,此時的反噬和缺點已經顯現出來,或者說因為魏國敗多勝少,使得這種制度的缺點過早地體現出來。

  所謂武卒,也就是一群廉價的、不尊重舊血統的、新一批的、玩不起六藝和戰車的士。

  士階層的數量是基本固定的,嫡長子繼承,庶子成為庶民,所以士階層的擴大很難。

  而武卒,則是選拔庶民中的善戰者,賜予他們一種“士”的實質卻沒有士的名分,一旦被選中,一輩子都要當兵。

  好處是家里可以免除勞役、賦稅,戰功和戰利品可以換土地、可以有隸農有奴仆。

  農兵是農閑訓練,武卒則是職業兵,整日訓練,國家擔負糧食、衣衫、甲胄、兵器。

  所以偌大一個魏國,根本養不起太多的武卒,而且很明顯需要不斷地對外擴張才能夠不斷地擴大武卒的數量,擁有更多的賦稅、更多的土地便可以免稅免役。

  自耕農怕的不是什一稅,怕的永遠都是君主忽然增加的稅,和幾乎無休止的役。

  魏武卒以免稅免家里其余勞役為利益,弄到了整個諸夏的第一批職業兵,前期優勢極大,可到現在問題也已出現。

  第一批的武卒,沒有戰死的,如今已經基本成為了新的軍功貴族,雖然說論起來可能也就是一群沒有下士名分的下士,可他們已經成為魏國西河軍的支柱力量,成為了第一批正式的軍功地主。

  他們也有了自己的利益訴求,他們渴求的是軍功和土地、人口,然而魏國這些年一直戰敗,使得他們的利益難以得到滿足不說,還使得新一批的武卒數量銳減。

  魏國拿不出足夠的錢和土地以及隸農人口,將武卒制度推廣全國。

  而火藥時代的來臨,使得武卒的優勢逐漸降低,冷兵器時代的整日作戰訓練的常備軍,可以以一當十;而現在,他們和各國的火槍手對射,并不會因為他們一輩子從軍便可以以一當十,最多也就是以一當二。

  他們訓練了一輩子,十余年,真正到戰場的時候,卻未必就能及得上訓練了三年的火槍手。

  西河一戰,他們又損失慘重,他們迫切地希望參與到魏國的公子之爭當中,謀求一個自己利益的代言人。

  他們不想參與東南的戰爭,因為他們知道泗上軍的力量,他們不想和明顯比自己強大的敵人戰斗。只有勝利,才有軍功,才有土地,才有奴仆,而失敗,什么都沒有,包括命。

  后世蕭規曹隨的前提,是整個天下和社會是平穩進步的。

  吳起開創了募兵加府兵的先河,以魏國的生產力和財政收入為基礎,前期自然是奮勇無敵——一群飯都夠嗆能吃飽的農兵,一群一年冬季才訓練的農兵,武卒真的能做到以一當五,敢玩命就有戰功。

  而現在,天下在巨變,這些制度需要修補,可魏國卻沒有一個人能夠站出來修補這些制度使之符合如今的情況,依舊保持原樣,更多的心思都用在了公子之爭貴族之亂上。

  現在的西河武卒,不想打比他們強的敵人,更不想去東南拼命。

  和秦國打,那是為了自己的土地,自己在西河的家人和利益,而且秦國看起來也不是那么不可戰勝,至少現在看來不是那么可怖。

  和泗上打,圖什么?有傳言說,都城有人準備把自己家所在的土地割給秦人,那自己還為什么而戰?或者說,在都城的那些貴族們,愿意把他們的土地分出來償還這些三十多年的老武卒們嗎?如果不愿意,他們憑什么不去打秦人奪回土地,卻要去打泗上那些三十年不敗的軍隊?

  現在,他們需要一個人問一問朝中大臣們:如果割了西河,那么自己少了的土地,從哪里補?朝中那些動輒占地百萬畝、動輒封地百里的貴族們,是不是愿意拿出他們的土地,補給武卒系的新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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