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適為什么需要自己帶兵來打這一仗的原因,這不是一個戰術戰場上的勝負,而是關系到今后的戰略。
如果韓國不出兵,墨家所能取得的最大戰果,就是聯通泗上宋國和南陽,形成東西線互為犄角的局面。
這個局面很好看,但卻扭轉不了將來諸侯合力的局勢,只能說這是最壞打算之下爭取到的最好的結果。
這其中的關鍵,就在于一旦誘使楚國大司馬向北逃竄并且截擊成功后,未必一定要立刻去寢、上蔡和象禾,而是可以向北,作出威脅韓國的態勢。
何時向北、何時向西,這一點至關重要,適需要自己臨近前線決斷,怕貽誤戰機。
用一種壓迫的手段迫使韓國出兵,從而增加韓國出兵的幾率。
如果韓國真有后世“約縱長”那樣的人物,那就只能做好最終決戰的準備,那是沒有辦法的事,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對方都是蠢貨身上。
韓國不強,甚至不強于此時的齊國,但是墨家在內線防守反擊是一種力量、縱橫數百里進入野戰軍團沒有覆滅的韓國又是另一種力量。
其實只要韓國認清局勢,就是學縮頭烏龜等待各國成盟,墨家此時并無辦法。
主力不能走太遠怕被齊國偷家;西線不能支援中線怕秦奪丹陽;北上魏韓在韓野戰軍團未滅的情況下不能夠屯兵堅城之下只能選擇速攻,而速攻必須要有笨重的配重拋石機和大量的炮兵,這就使得沒有辦法兵貴神速。
不過這一切,是適可以爭取的。
如果陽夏附近堡壘的攻堅戰能否再一次震動諸侯,從而讓韓國產生一種“陽夏守不住,韓國城邑也一樣會頃刻陷落”的錯覺。
一旦這種錯覺產生,韓國出兵的可能性就會增加不少。
韓國一旦出兵,諸侯同盟合力互相配合的局面就會崩解,留給適殲滅韓國這支野戰軍團的時間有三個月,三個月之內抓住機會返回泗上,齊國就會慫掉然后進軍衛、魏,選擇與墨家媾和。
韓國野戰軍團一日不滅,適其實并沒有膽量在西線需要分兵、東線需要地方齊國的情況下進攻韓國。
反過來,如果韓國認為墨家擊潰了楚國殘余封君之后很可能北上攻韓并且可以頃刻破城的情況下,讓野戰軍團出擊以攻為守,那么適就可以發揮自己的優勢野戰搞掉韓國的野戰軍團,那樣進入韓國就如入無人之境了。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尚有可為。
很簡單的十六個字,就是不清楚韓國那邊有沒有能夠理解這十六個字的賢才。
為了達成誘騙韓國出兵選擇會戰的目的,適沒有等到工兵挖好之字形的壕溝,只是等到炮兵壓制了堡壘上楚軍的幾門銅炮之后,就命令這些配重拋石機展開進攻。
可以很明顯地看到楚軍的防御力量都集中在堡壘的面上,因為吸取了當年碭山一戰的教訓,楚人沒有用大量的石頭在前面修筑,以免產生大量的彈跳的鐵彈。
而是選擇了用夯土在前面覆蓋了厚厚的一層,夯土的優勢是只要厚度足夠,不容易讓銅炮的鐵彈跳起來,而且還可以吸收一定的能量——如果是石頭的,砸碎的碎石也會形成巨大的殺傷。
這種在戰爭中進步的精神是值得贊許的,可以說諸夏從不缺人才,各個諸侯國都有足夠聰明的人。
但受制于時代所限,他們不可能想那么長遠。
堡壘上,楚國守將看著城下開始蔓延的之字形的壕溝,臉色凝重。
他是低階貴族出身,也是當年楚王派往泗上“留學”一派的人,對于泗上的這種戰術很清楚。
雖然楚國發生了政變,但終究不是弒君,他們這些“留學派”效忠的君王是正常病亡的,而他們也并沒有參與政變的能力,所以他們選擇了繼續效忠楚王。
說來也奇怪,他們這些在泗上求學多年、灌輸了多年九州兼愛的人,反倒是最容易產生“民族意識”的一群人。
前往泗上求學的各國貴族基本上都分成了兩派。
一派經過長時間的求學之后,產生了一種“九州認同”的感情。
因為墨家的兼愛、非攻、同義、利民這些東西,本質上是超越諸侯邦國的概念。
幾年前適利用逢池會無疾而終的機會,借機大肆清洗了“非攻立國派”之后,泗上剛剛冒起的“民族主義”意識就被撲滅,泗上如今的政治正確是“九州歸一”,而不是各國非攻為政。
故而很大一部分求學的貴族子弟經過這種灌輸之后,再加上墨家一直以大禹為圣,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一種“天下爭霸實則害民”的意識。
他們對于身份的認同,是炎黃子孫、是堯舜之后,而非是楚人、魏人、齊人,這是兼愛學說所帶來的三觀。
這群人即便歸國,也屬于是可以團結的那部分人,他們對于戰爭毫無興趣,甚至認為這是“君王嗜殺人”。
而另一部分,則恰恰相反。
他們在泗上學到了許多知識之后,產生了“楚人”、“魏人”、“齊人”的國族認同,認為他們不是泗上所謂的天下人,而是屬于楚人。
他們被自己所幻想出來的“楚國”的共同體所感動,因為他們本身就是楚國的統治階層,故而他們很難理解楚國底層民眾的麻木不仁,很難理解楚國的底層民眾為什么會選擇接受兼愛同義九州歸一的想法。
這些人在泗上求學的時候,表現很明顯。
他們穿戴著楚國特有的、從巫術祭司那里延續下來的高冠,佩戴者楚國特色的短劍,一切盡可能和別人不同以彰顯自己楚人的身份。
幾年前泗上開始清洗非攻立國派的時候,他們也受到了波及,因為他們和泗上的一些人聚在一起“說怪話”。
比如說,說墨子的思想本來就是各國主權平等,非攻,互不干涉等等,認為適的想法是修正了墨子的學說。
比如說,說泗上現在富庶,卻還要為了墨家的利天下的可笑想法輸出墨家的道義,導致天下大亂。
對于當年魯陽公想要攻鄭墨子制止給出的解釋,他們私下里串聯,說適的解讀是錯的,因為適從那里引申出了人人平等的概念,實際上邦國平等才是墨子的本意等等。
對于泗上如今富庶的小日子,認為“只有天下大利才能夠延續自己得利”的說辭是錯誤,認為泗上的民眾為了墨家的利天下之義被墨家捆綁著去送死是不值得的。
種種這些,不一而足。
等到泗上開始清洗整肅那些非攻立國的想法時,這些人因為是楚王派來的,所以墨家沒有辦法處置,當時還需要繼續欺騙楚國從而讓楚國相信墨家要北伐而不是南下,只好將他們驅逐出了泗上。
這一批人回到楚國之后不久,那一批認同天下兼愛的同窗有一部分留在了泗上,也有一部分回到了楚國,回到楚國的這部分人便遭到了他們的排擠。
如今在堡壘上面指揮的,正是開始產生了朦朧的楚人身份的那一批。
他們這些人既然在泗上求學過,當然逃不出督檢部的情報。
其實督檢部內部有一批名單,對于城上那種在名單上的人,一旦被俘連送去改造的機會都沒有,統統裝船流放到海外,堅決不準他們留在九州之內。
城上的指揮官并不知道城下的墨者對他的情報了如指掌,也不知道他一旦被俘將面臨流放的命運,現在他所想的,只是為了忠于自己的國君,為國而戰。
看著城下正在挖掘的壕溝,城上的楚人指揮官雖然緊張,卻也鎮靜。
他知道墨家的這種攻城戰術,甚至明白為什么要挖之字形的壕溝而不是直接沖擊。
甚至他幾何學學的不算,甚至可以在上面判斷出墨家工兵挖坑的水準而連連贊嘆,對于之字形的拐角頗為贊賞。
他知道墨家圍城攻城的戰術很死板,古板到軍校里面連每次派多少人挖、每次派多少人編筐之類的數量都有規定。
可他也知道,這種很死板的戰術,卻極為有效。
炮兵壓制之后,一旦工兵將壕溝挖到跟前,那么守城一方的棱角優勢就沒有。
棱角優勢的優勢所在,在于互為凹角,使得任何一個方向,攻城方的正面總要面對三倍的守軍。
而壕溝挖近炮兵壓制之后,凹角實際上就變成了一個面對面的平行面,墨家派百人攻城,他也只能用百人反擊。
好在守城總有優勢,吸取了當年碭山城攻防戰的教訓后,加厚了正面的夯土,使得墨家的銅炮只能壓制住城上的火炮,但卻沒有辦法依靠碎石和跳起的鐵彈殺傷在反斜面的守軍。
只要守軍尚在能夠有效組織,那么墨家攻城就要付出一比一的代價。
這座城內,一共有兩千五百名士卒,如果能夠堅守,墨家至少要付出兩千多精銳的代價。
墨家從開始用火藥攻城到現在,從沒有付出過千人以上的代價,守城的楚人心想,自己縱死,也將名垂青史,為君而忠、為國而死,并且將打破墨家攻城損失不過百的神話。
他對這座堡壘有信心,也對自己的人格魅力有信心,更對自己的學識有信心。
挖坑埋火藥的地方,他都做了準備;炮擊壓制的局面他早有預料,也知道這點兵力無法反擊,所以將銅炮后撤到第二重堡壘內,放棄反壓制,而是等待墨家開始攻城的時候轟擊突破口;城下的灌水壕溝決定了墨家攻擊的方向;厚實的夯土決定了墨家的優勢炮兵只能壓制而不能殺傷。
兵力差距之下,無非是死,但卻可以死的讓天下震驚——居然有人可以在墨家主力優勢攻城之下,殺傷墨家千余人!
然而,就在他認為自己將創造歷史的時候,他看到了從天而降的一些包裹。
這些古怪的東西越過了那道可以防備炮擊的夯土斜面,用一種極高的彈道落到了夯土斜面藏兵的后方。
這些從天而降之物的后面,拖拽著一些細長的、閃爍著火花的尾巴。
就像…去年在空中飄過的那顆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