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墨家不是一個諸侯,而是一個以某種學說為基礎的組織,包括其政權構成都是以說知之術的理性推斷而形成且在內核上符合的,所以這種討論也就很尋常。
每隔幾天一次的講義學習討論,都使得這些問題可以公開地討論。
而這種公開的討論,以及百家爭鳴的存在,使得這種討論將墨家身上的圣徒好人的氣息消磨的越來越來少,最終弄清楚本質還是因為利益的團體。
原本歷史上的天下大同之說,源于戰國末期之后諸子百家的融合,即便是歷史上正版的大同之說,也是融合了道、儒、墨等諸家的愿景。
都希望天下越來越好,有一個籠統的幻想,總歸沒有人明著說人吃人的社會才是好的,對于美好的追求都是一致的。
但正是因為都希望天下越來越好,反倒是使得諸子百家必須要分清敵我,獨樹一幟,證明自己的學說才是正確的理論,其余人的學說達不成那樣。
墨農之爭,在云夢澤這個特殊的環境下,對立的少、合同的多。
可若是放在了萌芽產生的泗上周邊,則是對立的多,合同的少。
農家固然希望天下大利,墨家也是如此,哪怕是楊朱、儒家、道家,其實愿景都一樣,所差的就是怎么達成愿景的過程。
冬日一過,這座取名云夢的小城中再一次爭論起這個問題的時候,徐弱等人便出面開始講解一下其中的區別。
徐弱便問道:“你我這些人所吃的鹽、所用的布、捕獵虎兕鼉蟒所用的火槍火藥、開墾荒地所用的農具,可并非是你我生產的。”
“這便是最大的區別。天下若要一而定,總要有分工。專門曬鹽的,比之農閑之時去自己曬鹽,定然是所消耗的勞動量更少。于天下財富總和的增加是有利的。”
“況且…你們不要忘了,我們這里的情況特殊。每年耗費錢財無數,都是外面支援的,是故可以若小國寡民怡然自樂。一旦外面不支援了,只怕我們的日子要苦的多啊。”
“鹽、布種種,均不能自給。若是現在切斷和外面的聯系,你們還能覺得農家的這些手段是好的?”
“是故農家為小國寡民百里之學,百里可為,千里萬里,只恐天下不得其利,反受其害。”
這話自引得那幾個農家的弟子不高興,可云夢澤的情況著實特殊,仔細想想確實也難以反駁。
一名農家弟子只好道:“若將來天下歸一,再無敵寇,則可以小邑寡民之政,天下分為千百邑,每邑都如云夢一般。”
“賢者與民并耕,市賈不二價,農忙的時候務農,農閑的時候一起織布,滿足衣食,并不售賣。”
“土地皆歸于公,均分于民,不得售賣。各家交換,等勞動量而換,我不失利,他不得利…”
農家根本上還是一種最底層農夫的幻想,因為最底層的農夫受到雙重的剝削——貴族和商人。
這種真正平等的空想,即不現實,但卻很明確地表達了最底層農夫的利益。
徐弱聞言,微笑搖頭道:“正好,你們也知道,泗上召開的擴大會議開了將近兩個月的會,終于結束。前些天也曾將一些會議的內容傳到這里,下發學習。”
“里面恰好有關于這些問題的解釋,我便說一段,大家既是學習,也是討論,以達上下同義。”
這里距離泗上有些遠,而且原定于四月召開、徐弱因為情況特殊沒有參與的擴大會議開了兩個月,所以各種會議公開的內容傳遞到這里的時候已是幾個月之后了。
會上討論了很多的事,大部分都是公開的,因為上千人參與的大會想要保密絕不現實。
厚厚的學習內容足足有幾本書,徐弱這幾天也正在學習,聽泗上派來的人講解。
他想了想書上的內容,便道:“巨子說,樂土之說,早已有之,碩鼠之歌,便有樂土。”
“只是,關于樂土如何抵達,天下人各有分歧。”
“如農家,可算得上是空想樂土派;而墨家所走的路,則是理性說知樂土派。雖都為樂土,卻截然不同。”
“空想者,井中月、水中花。若想真得月、花,卻從水中井中去尋,無異于南轅北轍。理性的說知之法,才是現實的,可以真實得到的。”
農家的人哼聲道:“如何說我們的便是空想?你們的便是理性可以做到的?”
徐弱也不急躁,面對著一起聽講的諸多墨者問道:“我墨家之樂土,有大同之說,自不必提。再簡短地說,便是兼相愛、交相利。”
“子墨子便談過,兼愛的基礎是愛己,也談過愛人和用人的區別,所謂不知愛己便不會愛人。而兼愛,正是因為出于一種理性的推斷:即我愛別人,別人也愛我,那么兩個人我就能得到雙倍于我只愛自己的愛、三個人就是三倍、天下人就是無數倍。是故愛己與兼愛,是辯證統一的,兼愛是愛己的最高形式。”
這是二十多年前就有的學說,適略加以修正之后,已然成型,且宣揚了幾十年,墨者自然明白。
徐弱又道:“子墨子時代解決了愛己和兼愛的統一問題,這一次會上,適子也終于談及了利己與利他,即所謂交相利和利己之間的統一。”
“在這里,我先問個問題。倘若一個人有利他之心,但是卻殺死了那個人,那么這算是利他嗎?”
眾人都道:“自然不算。”
徐弱又問:“若是一個人只有利己之心,但卻使得別人得利,那么這算是利他嗎?”
眾人也明白主觀客觀之別,紛紛道:“既義為利也,利唯物也,那么這自然是利他的,與心無關。只是…這天下怎么可能會有只求利己而卻利他之事呢?”
徐弱笑道:“這便是這一次擴大會議上討論的事。我便試舉其例。”
“如一紡娘,最善織布,其布寬大華美。”
“紡娘利己,他想要過得更好,用布匹換取美食、美酒,便只能用力織布,使得布匹越美越寬越好看越便宜,這樣賣出去的多,自己所得的也就多,于是便可以換取錢財,購買美食美酒。”
“這紡娘可有利天下之心?”
“并無,但因為他的利己,卻讓別人穿上了更華美更寬大更便宜的布衣,使得他人得利,那么這算不算是利他呢?”
眾人開始思索這個問題,均覺得確實如此,按照之前二十年所灌輸的那些客觀、唯物、利義統一的思維方式,這的確是利他的。
可若是從主觀、唯心、利義相悖的角度看,這又是利己的。
因為墨家一開始就有義利統一的基調,所以這個問題不難思索,因為眾人的三觀接受的是義利統一的底子,所以很容易就得出了結論:紡娘的行為,是利他的。
再以墨家之三表來論,此事不涉及到人口增加這一表,而以民眾富、天下財富總和增加的二表來看,又的確符合,所以這種行為是合于道義的。
即便如此,利己和利他的統一,還是讓一些人難以接受。
于是一名墨者起身問道:“如此說來,利己便是利他?這豈不是王公貴族利己便有道理了?”
徐弱搖頭道:“此事非是如此。你我都知道,財富源于勞作,紡娘那是勞作換來的。”
“而王公貴族又是靠什么利己呢?靠的是土地的暴力占有,靠的是束縛農夫于土地之上為他們勞作、靠的是盤剝農夫勞役之利。所以他們的利己,實則是損人。”
“利己不一定會利他。但樂土是兼相愛交相利,所以樂土之上的利己便是利他。”
“這個問題,換種說法,就是天下是什么樣子,才能夠利己便是利他呢?利己不一定利他,但如果天下達成某種制度,使得利己和利他統一,這便是兼相愛交相利。”
“如果天下的制度不是這樣,使得利己為損人,那么對我們而言,要做的不是去勸說那些損人利己之人不要損人不要利己,而是要變革天下,使得利己理所當然,因為在新天下中,利己就是利他。”
這些內容有之前二十余年鋪墊下的基礎,到如今已經幾乎是水到渠成之義,加上泗上已經明顯地出現了萌芽發展的商品經濟和手工業的大發展,使得這種思維不再是一種看不到實物的空想推斷。
二十余年打下的基礎,在這場于泗上千余人參加的、持續了兩個月的大會上終于融會貫通達成了一致。
兼相愛、交相利,從解決了愛己和兼愛的統一,過渡到利己和利他的統一,配合上早已經流傳于天下的“勞動創造財富”之說,使得墨家已然完成了從諸子百家到資產階級啟蒙學說的跳躍,體系已成,趨于完善,對抗封建宗法制已然足夠立于不敗之地。
義利統一,這是客觀看待問題的基礎,也是適可以修正理論的基石。
兼愛的愛人愛己以及愛用之別,人性無善無惡之說,這是適可以借用“利己之性”推論出資產階級啟蒙學說的基礎,愛己便要利己,愛人便要利人,兼愛的最終結論便是人人的勞動有利于我、我的勞動有利于人人。
固然,適已經將墨家的學說修正的不成樣子,但沒有墨子當年打下的基礎,這種修正也就無從談起——若認為義利相悖,求利可恥、宗法宗親差等之愛,再修正也修正不出來啟蒙學說,最多修正出來最反動的封建宗法社會主義,即披著天下大同之皮的封建宗法制皇權。
墨家這么久只開過兩次最大規模的,持續了月余的擴大會議。
一次是很久很久前的商丘城下的墨家改組。
一次便是弭兵天下非攻的幻想徹底破滅、適為巨子五年坐穩位子之后的此次。
所差者,似乎就只剩下先鋒隊理論和啟蒙學說之間的融合。因為果然有人問徐弱:“如若此,利己便是利他,又要我們墨者何用呢?”
可從徐弱帶著笑容的臉上看,似乎連這個問題也已經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