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時來天地皆同力,楚國隱陽一戰獲勝之后,楚王的心思也活絡的許多。
經此一戰,魏國的霸權徹底喪失,在中原地區基本上沒有了主動進攻的能力,楚國當然會知道下一步的大敵就是墨家。
這一次墨家攻取了成陽廩丘,楚王覺得墨家的下一步是準備北進,尤其是濟水沿岸修筑了那么多城邑堡壘,囤積了極多的糧食,怎么看都像是一個進攻發起地的后方。
這一次會盟,楚國是準備先借墨家之力壓迫魏韓,然后再想辦法把墨家踢走,最好是煽動墨家和魏國的成陽廩丘的矛盾,把墨家的威脅轉移到魏、衛、齊那邊。
這樣的話,楚國轉身就可以和魏韓達成和解,魏韓尊楚,楚作為中原地區防墨同盟的領頭人。
當然,不只是領頭人,最好是讓魏國在周天子那給楚國一個真正的名分。楚周之間的關系不好,魏韓又把持著周天子,雖然還不到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地步,但是很多事魏韓出面周天子是要給面子的,譬如田氏的名分就是魏國幫著解決的。
至于墨家說的讓鄭國中立、改革制度、尚賢選拔、甚至是通過公開考試的方式選拔賢才、以及鄭國中立之后舉行的種種政治變革和土地分配等等,楚國肯定不會答允。
墨家的勢力已經夠大了,鄭國就算是中立,照著墨家那么一搞,楚國憑什么和墨家爭?完整的教育體系之下,想都不用想,尚賢選拔的人才都是墨家的人。
到時候鄭國中立,墨家遙遙操控,轉眼加入非攻同盟,楚國出了這么大的力,替墨家做嫁衣裳?自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楚國想到了折衷之法,就是把鄭國的局面徹底攪亂。
楚國需要的,只是許和鄢陵一帶的城邑,將平頂山防線和陽夏榆關連在一起。
再多的話,憑楚國自己拿不到,那么就不如讓墨家也參與到“分鄭”之事上來,激化一下魏韓和墨家的矛盾。
比如可以將鄭國東北的幾座城邑劃給墨家,實行類似于泗上當年“屬宋而兩制”的辦法,讓墨家在魏韓的眼皮子底下折騰。
這樣一來,既可以借墨家之力,威脅魏韓的同時,迫使魏韓不得不尊楚;又可以讓鄭國地區繼續混亂,使得墨家魏韓為了這幾座城整天劍拔弩張,再加上成陽廩丘之事,使得墨家的精力都放在魏韓身上,楚國可以繼續深化改革從容變法。
但是楚國之前和墨家密談之后,沒想到墨家一口回絕,大唱高調道這一次墨家是為了非攻之義而救援鄭國、膺懲魏韓的。既要知行合一,那就只有各國吐出鄭國土地以中立。
楚王還欠著墨家不少錢,以及墨家牽頭的一些商人成立了所謂金行的一大筆錢,楚王的意思是我幫著你從魏韓那里要地,你們給我免一部分債務。
不曾想這些年看似大義凌然實則處處發展縱橫捭闔的墨家,這一次居然像是轉了性:錢可以先欠著,地我們不能要,我們是為了非攻大義,不是為了土地的,不然我們和你們這些為了私利興不義之戰的諸侯有什么區別?
說是為了鄭國非攻中立、天下弭兵、令立國聯,說到就要做到,開戰的理由是什么就是什么,不會因為勝利或者失敗改變初衷。
這讓楚國也極為無奈,更是看不透墨家到底準備干什么了。
楚王也研究過墨家的一些道義,對于“國聯”之事也不陌生,說白了不就是一種換湯不換藥的周天子體系?
理想狀態下的井田分封宗法制,其內核是軍制,天子京畿千里,各路諸侯分了多少地,等同于可以有多少兵,尤其是農兵一體的狀態下。
下大夫就是下大夫,就是二十五輛戰車,若干徒卒;大國三軍就是三軍,小國一軍就是一軍。
唯獨也就是這個所謂的國聯沒有周天子,而是一群人坐在一起扯淡,靠墨家所謂的投票來解決問題。
但楚王想了想,覺得墨家不太可能這么傻,這么幼稚。就墨家這二十年所做的事看來,很明顯這一次有點不對。
其不對之處,就是以往墨家要干什么,基本討論都是公開的。
我們要達成什么目的。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們要面對哪些問題。
這些問題一三三四五都是什么,具體又該怎么解決?
可這一次,墨家搞的這東西,簡直是奇怪到了極點。
總結下來,楚王研究了一個多月,終于發現了墨家這一次提議的和以往的不同之處。
這一次是我們要達成什么目的。
達成這么目的后是多么的美好。
只要達成這個目的,天下就好了。
至于怎么達成,一句沒談。可能要面對哪些問題,一句沒說。
似乎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貴族們退一步、妥協一下上了。
且不說這是不是墨家的風格,楚王明顯可以感覺到這不是適的風格,他和墨家打交道太多,看的墨家的書也不少,很容易找出其中和以往不同的關鍵。
事出反常,楚王便看不透了。
就說這所謂的國聯,其中要面臨的困難和問題,楚王覺得就算是自己都能想出來幾個極大的困哪。
不提各國政改、軍改、規定軍隊數量的事,就說西河、中山、鄭這三個地方,這是靠坐下來談判就能解決的?這三個地方的問題不解決,國聯就是一句空話。
要解決不是不能,墨家以一敵其余諸侯,逼著各國諸侯如此也非不能,問題是就墨家整日蠹蟲蠹蟲地罵著王公貴族,真要能這么干他們能不讓天下歸一以達利天下之“同義”之境?
楚王懷疑泗上是不是出現了內亂或者政變?但斥候探子細作們卻說泗上一切如常,并沒有什么事。
這就搞的楚王無奈,墨家到底想要什么?搞不清對方想要什么,那就是談判桌上最大的被動。
如楚如魏,想要什么,底線一目了然,底線之外的緩沖地帶就是靠各方嘴皮子和軍事力量對抗達成的。
可墨家現在想要什么,楚王確信不只是自己,怕是魏韓也看不透。
針對這一次逢池會,頭疼的不只是魏韓楚,還有齊秦。
秦自不必說,這是準備徹底毀掉弭兵機會的,至少也不能夠讓中原各國達成一種弭兵非攻和約,以免進攻西河的時候被中原各國聯手干涉——秦國怕墨楚同盟做霸主,搞當年齊桓晉文楚莊之事。
齊國頭疼的地方比秦國要多的多。
昔年濟水一戰,齊國西南地區墨家思想泛濫難控,田氏已經相當頭疼了。
現在墨家又攻占了成陽廩丘,整日耀武揚威,搞起邊境摩擦,大有渾身有勁找機會打齊國的意思。
齊侯下令不得抵抗,力避摩擦,只求以道義大義約束墨家。
真要是被墨家占據了成陽廩丘,齊國西南地區那就真的等同于在墨家手中了,齊國豈能不急?
這一次幸而站隊站的慢,沒有在魏韓號召會盟的時候就蹦出來,若不然今天更難收場。
墨家占了莒城,齊國有使者經過后感慨道,不到五年時間,莒城之民滿嘴都是利天下平等兼愛同義,哪還有記得自己曾是齊民的事。
現在墨家占了沂蒙山長城,越國從瑯琊遷都回江口,墨家的舟師習流駐扎在即墨附近的嶗山,已然成為了墨家的一處港口,附近齊人多有逃亡。
諸邑距離墨家太近,高密也到處講學,墨家又占據著萊地,那里的萊夷皆從,竟然已經筑城,每年交給齊侯一筆錢只當借用,卻又不能驅趕。
齊人多有從事捕魚捕鯨鮫者,這幾年鯨油成為最好的照明油,泗上工商業發展又快,極為需求,使得萊地日益發展,齊民多有逃亡至此者。
又有船隊和箕子朝鮮貿易,商人蜂擁而至,齊侯想管都管不了,而且齊國也在嘗試著變革,奈何墨家就在眼下,魏韓又經此大敗…真要是墨家占據了成陽廩丘,齊國該怎么辦?
到時候真要是出了事,墨家一軍經即墨、高密而撲臨淄;一軍經濟水再攻平陰,各國就算想救都來不及。
齊侯頭疼的就是墨家下一步,是不是搞齊國?
從局面上看,魏國數年之內疲軟;趙國虎視眈眈盯著齊國;墨家在濟水勢力強大、在莒北越過了沂山,齊國已經無險可守。
從齊國自身看,齊國富庶,工商立國,墨家道義的傳播極快,齊國多墨,這是二十多年前就存在的現實,項子牛當年重用勝綽更為墨家提供了發展的機會。
以及最最重要的一點…齊國算是各國之中民眾最不信那些等級制度的,無他,因為田氏代齊之初沒有得到周天子給予的名分的時候,自號安民保民,而且田氏自己打破了周禮等級制度,民眾自然不會對血統神圣有多少信服——你田氏做的,我們便做不得?
齊國的恐懼當然有道理,所以當魏國找齊國密談希望合力阻止墨家占據濟水以北的時候,齊國當真是喜不自勝。
至于別的,齊國也不強求,事已至此,除非天下有變,墨家的鎖鏈松了,齊國才可能驅逐墨家對墨開戰…就現在的情況來看,還是算了吧,魏國剛敗,成陽一戰泗上義師展示出的威懾,齊國覺得這時候開戰就是作死——趙國倒是可以引以為援,可就怕趙國和墨家合力南北對進,引賊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