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池。
適看著那些從四面八法匯聚來的市井間的民心民意的種種怪話情緒,心中很高興。
身邊一人語氣中帶著喜悅道:“巨子,看來魏韓民眾對于我們的《報天下人書》很是贊同。”
適看著一份文件,反問道:“何謂報?”
身邊那個負責情報工作的墨者道:“報者,答也。昔年成王之子言:庶邦侯甸男衛,惟于一人釗報誥。后仲尼有言,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此其一也。”
“其二,柳下惠曾言,能帥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此報者,是為下于上之祭言。既民為神主,則民為上,吾等為下,故以稱之為報天下人書。”
墨者之中,博聞強識者多矣,對此回答,適不以為異,笑問道:“我們之前在大城巨邑流傳之報,你以為是取柳下惠言中之報?還是取康王言中之報?”
那人亦笑道:“我曾以為,是告知之意。后來再想,并非如此。”
“名為報者,應是取柳下惠言中之報,即為祭祀回應之意。”
“天下大亂,民眾皆苦。是以民眾問,怎么辦?之前的報,就是一種祭祀,回應民眾該怎么辦。只不過常人祭祀以犧牲為祭,我們墨家則以道理為祭。”
“今日之報,多有回復民眾對我們這幾年的疑問的意思。或有人說,若是各退一步,天下便無戰爭,我墨家先攻越后攻齊,咄咄逼人,仿佛這天下戰亂真是我墨家引發的。是故巨子以‘報書’為名,答復民眾:亂天下者、害天下者,非我墨家,實則王公貴族。”
適放下手中的文件,慨嘆一聲道:“正是如此啊。”
“道家言: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禮者,規矩也。周禮,便是周的規矩。禮之于此,不過是借指之用。”
“譬如別人稱我為巨子,我仍是我,巨子卻可以是子墨子、子禽子,但此時稱呼巨子便是特指的我。”
“禮亦是如此。此時的禮,便特指周禮,周之規矩。我曾聞,殷商多用人祭,是故商之禮,便是用人祭,而商之禮非周之禮,只不過此時特指借用而已。”
適這倒并不是又在篡改修正什么,禮者,本來就是祭祀的儀式,上古的宗教儀式本來也是國家制度的形成法理之一。
這又是個類似于“白馬非我”的話題。
然而墨家不是諸侯,而是一個學派,墨家的高層必然要弄明白墨家之辯術以及矛盾辯證之類的內容,這是墨家有別于諸侯的一大特點。
是以適這樣一說,負責情報工作的墨者頓時就明白了適的意思。
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既然禮是規矩,那么需要用規矩來約束的時候,證明規矩本身不是“自化”而來的,是需要暴力來維系的,本身就是不合于天志天道的。
墨家講天志,也就是道,因此對于禮有自己的看法。
墨家的《報天下人書》,本質上就是一種新的“禮”,但是這個禮是不可能實現的,因為這源于道,而如今天下已然失道失德失仁失義,又怎么可能不需要暴力維持就能夠推廣新的禮呢?
尊卑有序是禮,人人平等也是禮,這里的禮是禮而不是特指的周禮。就像是吃麥子此時指的是吃面粉而在此之前指的是吃麥粒一樣。
適道:“失道而后德。道是什么?大道萬千,若以治國治天下論,道就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適應。舊的生產關系已經不適應新的生產力,因此無道,諸侯這才談德,用舊道德來束縛眾人。我們是求道、求天志的,所以若是順應天志,就首先要反德、反仁、反義、反禮。”
此仁此義此禮,非是本仁本義本禮。若是尊卑有序就已經是禮了,大家都認為如此,那么我們就要反禮。破而后立嘛。別的也是一樣。”
“子墨子當年和仲尼之徒爭論仁、義,其實也就是找不到別的詞來代替,想要借舊詞而生新義,到最后難免被許多人所不解,似乎墨家也談仁義、儒家也談仁義,實則仁義與仁義根本不是一回事。”
適揚了揚手中記錄著市井之中民眾的那些怨言的紙,笑問道:“你看到了什么?”
那人道:“我看到了民眾反仁、反義、反禮,并且認為反這些東西是可以大談特談而不是覺得這么談自己就不是人。他們開始想要求自己的利了,并且認為約束他們的舊的禮和舊的仁義都已經是枷鎖了。”
適大笑道:“是啊,所以這是最好的消息。我們等了二十年終于等到了如今,雖然只是在中原地區如此,但也足夠了。”
“或有言說,楊墨亂世,我看,亂的好。貴族的道德,就是封地之民只干活不反抗,一旦反抗便有人談天下大亂,不要求自己的利便是有德之人。我還真怕這天下不亂。”
墨家參與這一次四方會談,當然是有底線的,也是有目的的,這不是適一個人能夠決定的,該走的程序必須要走,該有資格知道的都該知道。
負責情報的這名墨者當然有資格知道這件事,因為有些時候他需要出面去和魏楚韓的相國司馬令尹等人談。
“巨子以為,一旦我們談崩了,怒而退場,憤而退會,天下會怎么看?”
適想了一下,淡然道:“怎么看?諸侯不義,貴族不仁,墨家無奈。還能怎么看?二十年間,諸夏中原的仁和義,已經是我們的仁和義了,不再是舊的仁和義了。”
他抖了一下手中的紙道:“紙張草帛印刷術一出,天下大義輿情,在我們手中。我們定義的仁才是仁,我們定義的義才是義。”
“總之,記住一句話。壁立千仞,無欲則剛。這個談判桌上,沒有任何我們想要的東西,所以我們無欲則剛,可以說走就走、說退就退。”
“既然無欲,那么大話空話不現實的話,都可以說。因為…我們知道這些東西不是靠談判桌上就能得來,而且我們根本不認為我們能夠得到,所以我們可以說的高不可攀飄至云端。”
正是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墨家想要的東西,已經得到了,而這個談判桌上沒有任何墨家想要的東西。
宋國事已定,經歷了隱陽一戰,魏楚韓承不承認宋國政變的合理性都沒用了,墨家已經在宋國站穩了腳跟。
鄭國事已定,墨家想要的從不是鄭國的中立,也不是瓜分鄭國,而只是一場民眾的覺醒哂笑和魏楚韓的爭端。
成陽廩丘,墨家根本不想要,一旦談崩,立刻可以遷徙那些愿意跟著墨家走的民眾,安排到現在尚未形成的洪澤湖地區分配土地農具。
魏楚韓對墨家的防備,談判桌解決不了,任由他們去,任由他們修筑城邑堡壘。
成陽一戰對魏韓齊的威懾目的已經達到,隱陽一戰魏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本質已經傳遞給了秦國看。
適想不到還有什么墨家想要從這次談判中得到的。
畢竟墨家要做的,是掀桌。但掀桌,總得有個理由。
墨家這一次掀桌的理由,大抵就像是幾個人坐在一起喝酒,墨家拿出一瓶劇毒的鴆酒喊每人二斤鴆酒,不喝就是瞧不起我。
魏楚韓自不會喝,于是墨家怒而掀桌,而且天下人皆會言:魏楚韓簡直混蛋居然不喝。
對于墨家想要憤而退場的事,負責情報的人知曉,而且就現在的情況看來,這場會盟無疑又會是鏡中月水中花,哪怕墨家真的有弭兵和平各國平等的想法也不可能。
“巨子,秦人今日言,若弭兵,必得西河。并說西河自古以來就是秦國的土地,魏國霸占,實為不義,理應歸還。”
這墨者談到了今天秦國使者所說的內容,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自古以來?這倒有趣。”
他笑的是自古以來這四個字,說起來秦國當年就是個附庸,這附庸算是爵位。
秦國的封建法理,往大了說,也就是岐山以東。
秦國的第一塊正式封地,是天水,都跑甘肅去了,和陜西都不搭邊,莫說河西。
但若是以三十年論,秦倒是有資格談自古以來,畢竟魏國是搶的西河。可再往早了說,秦國也是滅了不少的國才得的西河地。
這就是這一次逢池會不可能成功的原因。
談判桌上到底是拳頭說話?還是法理說話?
若論拳頭,那么弭兵就不可能。
若論法理,哪的法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法理?早完了。
若不尊此法理,又憑什么來區分哪些是“合理”的要求,哪些是“不合理”的要求?
這一次逢池會當然不會像第二次弭兵會一樣,各國大夫暗藏匕首身穿皮甲準備在談判桌上開干,所以最起碼還是要得講道理的。
可偏偏,沒有道,哪有理?秦國說西河是秦國的,魏國說西河是魏國的,都有道理也都沒有道理,那就沒辦法談。
法理總得講原則。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原則,被魏趙韓齊等諸侯破壞了;新的原則還沒有產生,這就根本談不下去。
適心想,怕是秦國也擔心真的弭兵,以至于中原和平給予魏國喘息之機。如今魏國新敗,秦國變法有小成,就算是墨家想要弭兵,秦國也不會同意。
若是以往,這一次會盟戛然而止的鍋,適定是準備讓秦國背的。但此時,適不準備讓秦國背,而是準備在討論到西河問題之前,先行怒而退場以示抗議,不然沒辦法接著做文章——萬一魏國打蛇隨棍上,說他想要弭兵,希望墨家支持魏國守衛西河,那就不妙了,到時候便說不清道理了。
想了想這其中的問題,適叮囑道:“這樣,既然秦國這么說,那么我們就先行一步,莫讓秦人搶先。明日,直接發難,告訴魏楚韓,我們的底線就是鄭國中立,民選鄭君,新定律法,分配土地。否則…免談!”
那墨者輕笑搖頭道:“這一次會盟,怕是幾日就要結束。”
適也笑道:“不會。我們走了,魏楚韓齊趙還得商量怎么對付我們呢。不如我們先走,給他們空出地方,若不然他們還要遮遮掩掩隱隱秘密,怪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