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韓主將心中很清楚,自己的失敗已成定局,即便現在常人看來勝負尚未可知。
這一場戰役的重中之重,不是墨家的騎兵,而是楚國的步卒。
換而言之,是整個楚國新軍體系軍制對抗魏韓從對抗山戎就開始的重步兵方陣的時代之爭。
弓弩換成了沉重的火繩槍,本質上的軍制體系并無區別,重步方陣才是魏國得以稱雄的基礎。
墨家的騎兵只能弄垮自己的左翼,真正決定勝負的還是步卒,最終完成席卷包抄的只靠墨家的那四五千騎兵根本不夠。
勾股大陣是魏韓常用的戰術,當年大梁城之戰,吳起就是用這種戰術,配合有馬鐙的武騎士,一舉擊潰了楚國主力,使得楚國執圭之君多死。
而這種戰術的使用,需要三個前提。
其一,敵方的兵力平均配置。
其二,不能一開始就布陣,而是需要在陣型對抗的過程中悄悄施展,將兵力集中在一翼。
其三,敵軍的某個側翼是全軍的弱點,也就是最容易突破的方向。
這三個條件,墨楚聯軍的初始陣型都符合。
左翼是脆弱的新組建的陳蔡之師,這就是全軍的弱點。
整個兵力幾乎是平均布置的,并沒有集中兵力于某個方向。
陣型對抗中,魏韓主將通過左翼的交替后退和整個戰線的旋轉完成了右翼接敵和主力集中。
這種戰術用得好;或是吳起、伍子胥、孫武子之類的名將用起來,多可以名垂青史。
但若是用的不好,或是對于戰局和戰場雙方的把握稍差一些的將帥使用,很可能就會貽笑大方。
用得好,以少勝多,全殲敵軍。
用的不好,弄巧成拙,主力被反包圍,全軍覆滅。
十余年前大梁城之戰,吳起用的勾股大陣,一舉獲勝,威震楚南,源于當時楚國的陣型依舊是原本的左中右三軍結構,主力仍舊是車兵和徒卒。
吳起以銅炮對抗車兵,集結主力方陣于側翼,輔佐以武騎士一舉擊破楚人側翼,主力步卒從側翼完成了包抄。
楚軍當時明瞪眼看到了吳起的謀劃,但卻無計可施:側翼防御被突破,預備隊幾乎沒有,側翼的相對側沖不開魏軍的大陣,最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數萬大軍被側翼迂回包了餃子。
可現在,已經與十余年前截然不同。
側翼已經被突破,可是突破后楚軍的預備隊和王師新軍只用了一刻鐘的時間完成了部署,并且用一次齊射威懾了魏韓方陣的氣勢,使得集結了魏韓主力的側翼方向短時間內看不到突破的可能。
不是突破不了,人數優勢依舊,問題在于現在突破和兩個時辰之后才能突破完全不是一回事。
戰場瞬息萬變,莫說一兩個時辰,就是一刻鐘都有可能出現勝負相易的情況。
的確,現在魏韓聯軍現在在右翼占據了優勢,即便楚軍的王師新軍可以堵住左翼的缺口,但終究會被擊破。
可也一樣,魏韓聯軍右翼的強勢,意味著中軍和左翼的脆弱。
所謂右倍則左寡、前倍則后寡,兵法之妙,正在于此。
右翼集中了主力的目的,是要以包抄之術、排山倒海之勢,瞬間擊潰楚人的陳蔡之師,完成對楚人左翼的包圍,通過迂回側翼從而使得墨楚聯軍三面夾擊。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中軍和左翼的力量必然薄弱。
爭的,也是時間,從一開始的左翼故意后退,就是在爭取時間差。右翼不能在左翼崩潰之前獲勝,那就是敗局。
雙方的軍力相差無幾,右翼的強勢意味著左翼和中軍的弱勢。
楚軍步卒現在暫時在中軍和右翼苦戰,似乎和魏韓聯軍的左翼中軍焦灼不相上下,但顯然楚人是占據優勢的。
按照現在楚人在左翼重新調整部署所花費的時間、以及剛才展示出的雷霆一擊的震懾,魏韓聯軍一鼓作氣的機會已經喪失。
一個時辰時間才可能徹底突破:繼續機動包抄需要大半個時辰,而如果只是正面強攻又無法展開兵力優勢,形成添油,所以一鼓作氣不下,一個時辰是至少的。
然而墨楚聯軍的炮兵優勢仍在,魏韓聯軍的重步陣最怕炮兵,因為方陣太重、縱深太深,而且投射兵力明顯不足。
楚人在右翼和中軍的突破,就現在來看,就算墨家的騎兵不偷襲,也最多半個時辰就會突破,畢竟兵力占優。
所以當楚人新軍用了一刻鐘調整了部署穩住了左翼防線之后,魏韓聯軍的主將就明白,自己已經失敗。
無非就是大敗、小敗還是全軍覆滅的區別。
若是小敗,舍棄左翼、收攏中軍,撐到天黑,總可以找機會撤退。
退到許地,修整之后,拒城而守,那么魏韓還有主動權。
是選擇舍棄部分利益和楚國和談?還是不惜一戰發動大梁、新鄭、陽翟等地的全面戰爭?選擇權在魏韓手中。
若是全軍覆滅,那么許地無法守,楚國兵鋒直抵新鄭,魏韓聯軍再無一支野戰主力在三百里之內,戰與不戰、和與不和,楚人說的算。
這一戰,謀的是許,謀的是楚國二十年內再無爭霸中原的實力,謀得是魏國得到喘息以重組三晉同盟對抗變法已有成果的西秦的時間。
如果從一開始,魏擊、公叔痤、韓猷就拉楚人入伙,三國瓜分鄭國,這場仗也打不起來,而且泗上墨家的局面會很難看。
但是,魏韓楚之間的仇怨,相持數百年,廝殺許久,晉楚之爭延續了整個春秋,圍繞著鄭國展開了多少次激戰和外交縱橫?
魏韓怎么可能選擇與虎謀皮,與楚國一起瓜分鄭國?況且就算一開始說要瓜分,楚國又怎么會同意?
最終楚國想要的,魏韓不想給,那就只能在戰場上見了。
可現在看來,還不如當初就直接選擇給楚國想要的幾座城邑,不要吃獨食。
因為這一戰之后,不但許地等必然歸屬楚國,魏韓在中原地區的主力也損失慘重,至少數年之內在中原地區沒有南下之力,只能選擇防守。
可世上沒有后悔藥,早知今日悔不當初是沒有意義的,這一戰之前,魏韓當然希望一戰擊潰楚軍從而讓楚國數年之內無力染指鄭國之地,一旦穩固,楚國就更沒機會了。
這不是魏韓的本意,卻是被墨家生生逼出來的無奈選擇。
為了反墨親韓,魏國不敢保證鄭國獨立;為了防備新鄭修筑成碭山彭城那樣的新式城防,韓國不得不提前動手,如果再不動手,鄭國就可以撐到各國干涉;韓國提前動手又有墨、楚、秦的威脅在后,魏國不得不順勢而為獲取領土瓜分鄭國;大梁城十余年前輸給了魏國,使得宋國對于楚國不再那么重要,而原本和宋國并立重要的鄭國成為楚國緩沖中原的底線;墨家推波助瀾慫恿楚國開戰,隱陽一戰終究爆發…
對楚國而言,或許今日宋國政變的選擇,在十余年前吳起攻下大梁城之時就已經注定。
宋國很重要,曾經楚人為此流過太多的血,看上去似乎楚國會為此再流一次血。
但實際上,于此時的楚此時的勢,并不太重要。因為大梁丟了,更因為楚國選擇了戰略收縮變法圖強。
此時此刻,隱陽一戰似乎正打到最激烈的時候,魏韓主將卻明白大敗還是小敗的關鍵現在就在墨家的那些迂回的騎兵上了。
貴族們反沖擊得手,最近的兩個步卒重陣可以結陣防守,左翼的潰敗是必然,但是右翼的主力還能夠結陣自守撐到天黑,從而撤退。
貴族們反沖擊失敗,墨家騎兵可以直沖中軍和主將所在之處,一刻鐘內整個中軍左翼都會崩潰,根本沒有時間再調整部署,到時候右翼的主力就要被墨家的騎兵騷擾不能輕動,墨楚聯軍的中軍和右翼就可以利用他們剛才展示出來的行軍速度完成包抄,一場殲滅戰在所難免。
跑都跑不了,重步陣不提前調整部署互相配合,只要一跑就會露出破綻,騎兵抓住機會一沖就是潰敗;不跑防備騎兵突襲,那么楚國步卒就可以從容完成包抄合圍。
除此之外,沒有第三種可能,包括奇跡…哪怕是現在楚國大司馬忽然身死,獲勝的依舊是墨楚聯軍。
北側的平原上,墨家的騎兵們正在軍官的口令下迅速展開,采用了一種不同于之前用過的陣法。
那八門隨著騎兵機動的小炮,也用一種讓魏國貴族瞠目結舌的速度部署著。
炮兵的軍官們呼喊著口令,每一個口令就是一套標準的動作,那些炮手不知道磨練了多少次,已經形成了機械的習慣。
百余名精銳的掩護炮兵的騎馬步兵迅速在炮兵的兩側結陣,形成了一道三排的隊列。
這些精銳的騎馬步兵裝備的是燧石激發的火槍,他們神色淡定,根本不去看被他們掩護的炮兵的動作,而是機械地聽著口令舉起了火槍。
砰砰…
排頭的第一個士兵擊發了火槍,然后迅速低頭不去看前面的情況,快速地從身上的口袋中摸出一個紙包的火藥,將上面的鉛彈含在嘴里,定量的火藥從槍口的前面裝入,吐出鉛彈塞進槍口中。
每一個動作都是經過成百上千次的訓練,每一包火藥都是定量配比的,一如后世秦國制造弩箭的作坊。
第一個人開槍的瞬間,他身后的同袍也開槍,以比他慢半個呼吸的動作進行裝填,第三個人依舊如此,然后輪到了第一排的第二個人…
槍聲響起,便連成片,就沒有停歇,仿佛這不是一群手持很原始的熟鐵皮卷的火槍的士兵,而是幾個手持永遠不需要裝填的火器的士兵。
連續不斷的槍聲連成一片,既是恐嚇,也是威懾,更是一種對炮兵的掩護。
需要的時候,他們會分為以司馬為單位的小隊,交替掩護后退或者掩護炮兵的轉移。
但現在,他們要做的就是持續不斷地射擊,等待騎兵們的沖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