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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敵在蕭墻內(上)

  亂世就是這樣,幸于此時混亂紛爭的諸夏尚無一個體量足夠的外敵。

  馬鐙和步卒軍制改革、新作物農業技術的革新,使得諸夏在某種程度上聯系在了一起,諸國之間的征戰不再是兩國之間的事。

  小國的存亡由不得自己,甚至由不得主攻的一國。

  新鄭城中,圍城第二十七日。

  魏韓再度增兵,調集了數量更多的火炮,使得城中軍民搶修城墻的速度趕不上破壞的速度了。

  但是城邑仍舊在堅持,民眾在盼著一個希望,一個趕走了魏韓便可以讓君主貴族履行契約擁有自己的新生活的希望。

  新鄭城內西北。

  這里是鄭國的宮殿區,也是宮室城區的所在地,貴族們居住在城邑的西北,而平民和貴族們之間隔著一道內城的城墻。

  新鄭的城墻只有北面有行墻馬面的結構,因為修筑這種結構尤其是配合火藥而形成的防御體系花費高昂,北面直面宮城,所以防護森嚴。

  溱水和洧水形成一個類似于“Y”的交叉地,鄭國的三面都是依托著洧水溱水修筑的,防御起來要容易得多。

  這一次魏韓聯軍的主攻方向是東北角,西北這邊反倒是被攻擊的不那么猛烈。

  西側的城門處,幾個打著哈欠的士卒終于盼來了接替他們的人,驗證過之后,一隊精銳的武士接替了城門附近的防御。

  這里非是魏韓聯軍的主攻方向,但外面仍舊有不少的魏韓士卒駐扎。

  外面正是墓葬區,貴族的墓葬區,魏韓聯軍并非是幾十年后攻下臨淄城的燕軍,也沒有有人進言諸如“挖城中祖墳以恐嚇城中促使投降”之類的“高見”。

  這倒并非是魏韓聯軍的素質更高,而是因為聯軍中還有一部分當年新鄭政變之后逃亡出去的六穆貴族,那些墓葬區也是他們的祖墳。

  城墻上,交接換防后的鄭人士卒等待著一個機會。

  他們是鄭君的心腹,也是鄭君的封臣,這也是鄭君乙這些年得以堪堪和駟氏抗衡的資本。

  之前的幾次守城反擊中,鄭君的私屬精銳并沒有全力參與,倒是那些貴族的私卒損失有些大。

  現在這一側的城門處大多都已經是鄭君的心腹人,卒兵未必是,但軍官大多都是。

  宮室外,鄭君乙看著就在宮殿南側不遠的宗廟,心中為自己找的那個開城迎接魏韓的理由似乎更加地有道理。

  鄭國最開始的封地不在這里,在秦地,烽火戲諸侯之后,鄭國才遷徙到了中原,最終選擇了最為有利的真正中原,也曾憑此稱霸過。

  俱往矣,鄭君乙明白新鄭的宗廟恐怕也要再度遷走,魏韓那邊已經答允可以封他一邑,以延續鄭之祭祀。

  車轔轔、馬蕭蕭,鄭君乙帶著自己的精銳力量,以巡視城防為名,靠近了已經部署了自己力量的西側城門。

  負責和魏韓聯絡的心腹小聲道:“君上,可以開始了嗎?”

  鄭君乙擔憂地看了看外面,不知道魏韓那邊是否做好了接應的準備,也不知道魏韓那邊到底信不信他的話。

  就怕萬一魏韓那邊覺得這邊有詐,自己又暴漏了,那可不妙。若是能出城逃亡還好,萬一失敗,出城逃亡若不順利,只怕會被憤怒到極點的民眾和貴族砸的粉碎。

  但鄭君乙已經沒有選擇,有消息說,楚國已經出兵,墨家也已經出兵。

  而城中如今最得人心的,除了那些墨者之外,就是那些面臨著死亡威脅的駟子陽余黨。

  他們明白他們所能依靠的只有城中的民眾,而且魏韓不會接受他們的投降。

  因為…魏韓出兵的理由之一,就是弒君。

  弒君的理由,決定了當年政變中搞死了鄭繻公、驅逐了其余六穆、弄死了太宰欣的他們只有死路一條。

  若不然,打著殺死弒君之徒、彰顯天道的魏韓卻接受了駟子陽余黨的投降,這就是最大的笑話了。

  況且,鄭國當年三分之后,魏韓各自得到了一部分土地,這部分土地的法理是那些逃亡的鄭國貴族帶著自己的封地投靠了魏韓。

  就像是當年的齊國政變一樣,公孫會立于廩丘,廩丘的封地是公孫氏的,所以最終三晉伐齊之后的條約規定“齊國不得進攻廩丘”,而不是說齊國不得和魏韓再度開戰。

  現在的情況也是一樣,如果魏韓接受了駟子陽余黨的投降,那么當初根據這個法理得到的鄭國的那部分土地,就很可能出現反叛。

  有一部分是魏韓控制的,還有一部分仍舊在鄭國逃亡貴族的手中,對比之下,一旦破城駟子陽余黨只有死路一條。

  正是因為這種死亡的威脅,駟子陽余黨們當日聽從了墨家的意見后,當即斬殺了提出反對的貴族。

  隨后又大肆“收買”民眾,不但拿出更多的金錢賞賜那些守城立功之人,更是放出豪言以后要真正愛民,要把封地授予民眾…

  真假不知道,但就現在而言,鄭君乙明白自己這個傀儡的位子只怕也快做到頭了。

  齊國開了個田氏代齊的好頭,各國貴族自然是有學有樣:若是春秋時代,弒君的事也有,然而弒君的基本上都被各國聯合起來搞死了,現在田氏代齊,各國不但沒有討伐,反而是魏國出面和周天子為田氏要來了名分,那貴族們還有什么可怕的?

  田氏做的,我駟氏便做不得?

  再者而言,當年駟子陽的確是反楚的,甚至導致了大軍交戰之前,鄭國人的集體消極對抗,尚未開戰就全都跑路跑到城中等著投降的事。

  但隨后楚國大梁城之戰一敗涂地,死了一大堆執圭之君,甚至中樞大臣,楚國選擇縮回去舔傷口。

  鄭國政變后,本來是親楚派的其余六穆反出都城,那時候也不可能投靠勢弱舔傷的楚國,只能投靠魏韓。

  而當年六穆親楚,也只是為了對抗駟子陽。駟子陽那是為了給鄭國找一個崛起的機會,他可不是親晉派的,要知道他上臺的合法性就源于他一直主張“復仇主義”對韓開戰,利用魏楚韓的矛盾想要找出一條復興之路。

  現在楚人若是入城,駟子陽余黨肯定會投靠楚人,這一點鄭君乙清楚。

  而投靠楚人之后,駟子陽余黨勢力更大,民眾呼聲也高,取而代之也非難事。

  如果主導援鄭的是墨家,那就更不消說。

  鄭君乙心里不是沒有過一絲愧疚,尤其是剛才面對宗廟的時候,心中難免會想,自己這么做是不是對不起先祖。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今天走到這一步,都是墨家和駟子陽余黨逼得。

  如果墨家不是大肆宣傳那些泗上的奇怪道義,什么平等,什么權利之類,他又何必擔心民眾將來反叛?

  如果駟子陽余黨不是邀買民心,欲要勾連楚國,當年犯上作亂讓他做傀儡,他又何必擔心將來鄭國也出現田氏代齊之事?

  越是這樣想,鄭君乙越覺得自己做的沒錯,做的大義凜然,做的被逼無奈,做的坦坦蕩蕩。

  最后在心中念叨了一下自己這么做的無奈之后,鄭君乙來到了城頭,就在自己的心腹之人居多的地方,發表了自己的演說。

  演說的內容無非還是那么幾句話。

  無非就是當年駟子陽余黨政變,自己無奈之下被推為君,本想著學習一下楚國白公勝之亂時候的王子閭寧死不從,舍生取義。

  但是卻想到了墨子的話,墨子說當年王子閭做的算不得仁義,有能力就上以救助萬民;沒能力那就隱忍以為將來掌權除掉白公勝云云。

  所以他隱忍了二十年,就是為了等來這一天,誅殺掉真正的亂臣賊子駟子陽余黨。

  慷慨激昂之后,只靠這些大義肯定是不足以說動所有的人,于是他又說了一下更為具體的利益。

  眾人不知道他的打算,除了一些心腹。

  還有一些“君子”真的以為魏韓是因為鄭國弒君的事才來討伐的,所以相信一旦君侯起事誅殺了駟子陽余黨,那么魏韓就會撤走繼續保留鄭國的存在。

  有此基礎,鄭君乙便道,凡是立下功的,下大夫升中大夫、下士升中士、中士升上士、庶民則可以提升為士。

  這番言辭后,他的心腹們歡聲雷動,卻也有一些受到了墨家宣揚的農兵不解。

  按他們所想,每升上去一個士,就得有人為這個士干活。

  貴族是貴族,地主是地主,這不是一回事。貴族的貴,源于擁有封地之民的封建義務和勞役地租,自己經營土地致富的那叫暴發戶配不上貴族,哪怕是士那也是最低級的貴族,是有封地管轄權和庶民控制權的。

  既如此,土地既然已經要分給民眾了,那么哪里還會有什么士和大夫呢?再說就算土地有,那么誰去土地上干活呢?

  有膽大的剛剛開言質問,就被鄭君乙身邊的心腹和那些早就對墨家的宣傳政策不滿的貴族們斬殺,定罪為擾亂軍心。

  甲士們是這里的支柱力量,都是從于鄭君的,于是點燃了火焰升騰起煙霧,打開了城門,又在城下布陣以防城內的人發現情況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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