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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換命

  終于聽明白了信上意思的徐弱嗤嗤地笑了起來。

  “巨子這么說,我們就算是明白了。若不然,實在是有些緊張。”

  “畢竟,你們都知道,咱們在泗上,是不承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個法理的。到這邊和貴族們簽訂契約,卻要以承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個法理為前提。著實有些困擾。”

  其余人也都松了口氣,雖然徐弱說的語氣輕松,但眾人都明白這是一個嚴肅的道義法理問題。

  用任何可以用的手段爭取民眾的利益,這是個大前提。

  不違背墨家道義的底線,這也是個大前提。

  當有兩個大前提,并且出現了矛盾的時候,很多事處理起來沒有一個明確的指示實在是難做。

  到時候在這邊死拼,拼完了之后回去再挨一頓批判,說是過于妥協,居然承認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宗法分封制法理,那也就只能認著。

  適既然寫了信給他們背書,也給出了指導意見,眾人頓覺輕松了許多。

  主持會議的人最后道:“放心大膽地干,干成什么樣都沒事。巨子既然這么說了,那么就證明巨子會想辦法收場,我們就算翻天覆地,也沒有性命之憂。雖說我輩為利天下死不旋踵,我們不怕死,可也不能沒事就主動求死。”

  商丘,即將前往陶邑的六指正在給適辭行,臨行前有些話適要囑托六指幾句。

  簡單的飯菜,很隨意的坐姿,兩個人也都喝了一點酒。

  “這一次渡過濟水攻打成陽、廩丘,衛國的茍變會跟著一起。就記得一句話,告訴茍變,提醒茍變,如果魏人撤退到衛國,那么等同于衛國參與了這場戰爭。”

  “此外,這一次要打出來蒼鷹抓小雞雛的感覺,要震懾一下魏韓。已經多年沒和魏國人交手了,得嚇唬嚇唬他們。”

  六指笑道:“巨子放心,我明白您的意思。”

  “成陽緊挨著陶丘,緊靠著咱們的大后方,和咱們打碭山一樣,都算是在內線作戰。后勤、補給、人員…這都充足。”

  適點頭道:“就是這個意思。打成陽,我們可以迅速組織一支五萬左右的精銳。”

  “但是,如果打安邑、洛陽,以我們現在的軍力,可能后勤之類的問題也就只能支撐我們三萬人甚至更少,火藥什么的也會舍不得用。”

  “所以,要用這個內線作戰的優勢,讓魏國看到我們的力量…雖然你我都知道,我們現在也就能在三百里之內打出這樣的攻勢,但魏國人不知道。他們對于作戰的理解,還停留著征召農兵、個人攜帶三十斤糧食就可以作戰的時代。”

  “他們看到我們在成陽的攻勢,會以為我們打安邑、洛陽乃至于西河都會有這樣的能力,實則不然。”

  “還是那句話,多用火藥、少用人命。炮兵先照著三日連續猛轟的態勢,讓魏人心有余悸。”

  六指再度點頭,看了一眼適之后,忍不住問道:“巨子,打成陽,除了威懾魏韓、示意我們為了履行非攻之義而出兵外,是不是還有別的意思?”

  “打完之后…是不是要撤軍?”

  適輕笑著,盯著六指看了幾眼,問道:“你還是覺得想要在中原打幾場大仗先削弱一下魏韓的力量?”

  從當初那個一旦全面開戰則放棄宋國誘敵深入,拉平戰線后包個大餃子的戰略構想出臺之后,適就覺得六指很希望在中原打幾場大仗。

  在戰略上六指是認可先南后北的大略的,但他始終覺得魏韓是個威脅,所以為了將來干涉楚國的時候能夠少一些腹背受敵的壓力,不如提前和魏韓打幾仗,削弱一下魏韓的力量。

  六指沉默了片刻,沒有否認。

  適道:“此番成陽之戰,退兵是必然的。現在局面很復雜,諸夏之爭,不是說我們和魏韓打,別人就只看熱鬧。這一次我們利用鄭國造成魏韓楚之間的矛盾加劇,前提是我們故意主動用‘非攻’的中立國捆住了我們的雙手,造成一種假象。”

  “楚、趙、秦的態度,我們必須要考慮清楚。這里面很復雜,你回去再想想。”

  適隨手從盤子中拿出幾粒花生米,在桌子上稍微擺了一下道:“一旦鄭國的事了結,在諸侯國看來我們下一步只能走三個方向。”

  “北、南、西。”

  “西線直面中原,楚國放棄了宋國,意味著楚國知道自己的國力現在不足以在中原爭霸,他要處在守勢,選擇了收縮。魏楚韓在我們的西面,是很可能達成利益一致的。你別看他們今天為了鄭國可以開戰,一旦我們過于強勢,他們立刻又能聯合起來。”

  適又拿了一根筷子,往北側一擺,將兩粒花生米放在了筷子的北側。

  指著筷子道:“這是濟水。”

  又指著筷子北側的那幾粒花生米道:“這是成陽、廩丘。”

  “現在,假使我們快速地攻陷了成陽、廩丘,作出暫時不撤兵的舉動,高興的是誰?擔憂的是誰?”

  六指覺得這個問題過于簡單,又仔細往深了想了想,覺得還是很簡單,便道:“高興的是楚、越。擔憂的是魏、韓、齊。”

  適點頭笑道:“那么,實際上按照咱們的大方略,鄭國事一了,誰應該擔憂?誰應該長松一口氣?”

  他說的那個大方略,自然是北守南攻,復制孫武子三關奇謀直插江漢的戰略。

  六指道:“那就是反過來了。”

  適笑道:“所以,我們要欺騙天下。騙的魏韓齊擔憂而楚越暫時放心。這樣一來,成陽就必須要打。”

  “成陽廩丘一旦攻下,楚國會怎么想?會覺得,我們今后要向北發展,連接黃河,從而通過中山國將我們和高柳云中的地盤連在一起。”

  “但是…”

  適又在象征著成陽廩丘的花生米四周又擺了幾粒,將其圍住,說道:“但是,一旦我們表露出要北上的想法,成陽廩丘就是魏國不可能放棄的必爭之地,對我們而言也將是一個如同雞肋一樣的突出地。”

  “占據了成陽廩丘,東可以接齊魯西南、北可以直通黃河、西可以攻衛插向魏國河東,一片平原,無險可守。魏國必然緊張,這時候,他們就會想方設法地要回成陽廩丘。”

  適指了指象征著濟水的筷子道:“魏人會想要要回成陽廩丘,和齊達成同盟,將極大的精力人力財力,用在修筑沿著濟水的防線上。”

  “修長城也罷、修堡壘也好,總歸他們肯定是不希望我們占據著這塊可以威脅到他們腹心、將齊魏分割的突出地的。”

  “如果我們不表現出北上的意思,那么這塊地對于魏國就不算太重要;如果我們要表現出北上的意思,就首先要拿下這塊地;如果我們拿下了這塊地,那么這塊地對于魏國就極為重要如同命根,那么我們可以用這塊地和魏國談很多條件。”

  濟水為隔,南部是墨家控制的泗水以北以及陶丘等地,北部則是一直到黃河都無險可守的大平原。

  成陽等地在泗上“非攻”的時候,對魏國而言是東進齊國的突出地;一旦墨家擺脫了非攻的束縛,那么對于魏國而言就是軟肋,使得泗上的騎兵、步兵方陣、炮兵優勢在平原上無限放大的軟肋。

  同樣,和宋國一樣。如果墨家西進,那么宋國就是墨家必須不可放棄的地方;如果墨家要北上,那么成陽就是絕佳的戰役集結地;但如果墨家要南下,那么宋和成陽就都是雞肋和分兵的弱點。

  適要用幾次攻城戰,逼著魏韓楚花費大量的人力物力修堡壘、長城、新城邑,以及逼著魏齊修筑濟水防線。

  人力物力耗用太大,會把魏國拖入深淵,使得內部矛盾更加激化,也使得魏國無力變革以建立更多的西河卒那樣的常備軍,使之死守或可行、進攻則不足。

  至于魏國的野戰力量,秦國會幫著墨家去清理的,以適的判斷,吳起等人的年紀和秦君的年紀問題是不可不考慮的,吳起勝綽等這一輩功勛卓著的老臣死之前,秦國必定要奪回西河,這是政治問題,更是徹底確定變革合理性以及防止新君即位大臣權重的重點。

  六指想著適這番話,似乎明白過來,問道:“那我們用成陽和魏國來換什么呢?”

  適嘆了口氣道:“換在新鄭活動的同志們的命。換新鄭陷落后那些積極參與我們行動的鄭人民眾的命。”

  六指飲了一杯酒道:“那換得值。希望新鄭的同志們使出全力折騰,隨便折騰,我在成陽這邊保他們。”

  適點點頭道:“所以我說,你這一次打成陽,要狠、要咄咄逼人。要逼著茍變回去,不準魏人撤到衛國,能抓多少抓多少,不要打擊潰戰,要打殲滅戰。順帶,把成陽、廩丘、雷夏的城墻,全都拆了。”

  六指皺眉道:“衛人會不會受到魏國的壓力,不得不允許魏軍撤退到衛國呢?”

  適指著六指鄭重道:“這在你。”

  “在我?”

  六指一怔,適道:“沒錯,在你。你打的越狠、攻的越快、越讓魏國覺得你勢不可擋,那么魏國反而會主動告訴衛國繼續中立不準魏軍過境。反過來,你要是打的不夠狠、不夠震撼,魏國反倒會不守規矩,讓魏軍后撤到衛國。”

  六指恍然,適笑道:“你打得狠,魏擊公叔痤會把衛國拖下水讓你一路高歌直插黃河把魏河東地一分為二嗎?不會,他們反倒是會大喊著‘非攻、中立’的規矩,用規矩逼著我們不要入衛,用衛國中立作為他們最堅固的防線。”

  “反過來,你打的不夠狠,魏國一看,哎呦也不是不能一戰,那就把衛國拖下去和你打唄,怕什么?”

  “記得,打下成陽廩丘之后,派人去齊國邊境搞摩擦,想方設法地搞、咄咄逼人地搞,就給齊魏一種感覺:你渾身是勁兒想打人,但你身上有規矩做枷鎖,等著別人幫你解開枷鎖的感覺…”

  “成陽都是些老城,不用平行壕戰術,就用炮轟。后勤又近,運輸又容易,能運多少炮運多少炮、一天能用多少火藥用多少火藥,要轟的魏齊絕望暫時不敢和我們野戰。”

  “我呢,就在南邊配合你,和楚人親密地交談,派點人幫著楚國去敲打敲打魏韓。你在北邊幫我騙騙楚人我們今后要向北。”

  “我想讓魏韓齊老實幾年,守守我們的規矩。你打得狠,他們就會很重視‘中立非攻’的規矩,因為要用這個來制約你西進嘛,喊得多了,他們自己也會很守規矩的——守我們立下的規矩。”

  “是他們三家分晉先撕碎了周禮的舊規矩,那新規矩的第一抔土,也得他們自己填。君以此始,必以此終嘛。”

  “而且我得讓天下人知道,墨家的人,和跟著咱們墨家一起要利天下的民眾,不是那么好殺的。我們的同志就算把新鄭的民眾都鼓動的群情激奮恨不得把貴族都掛樹枝上吊死、甚至真的吊死了幾個,他們也得把咱們的人安然無恙地給我禮送回來。我用成陽換來的,不只是同志的命,更是天下民眾的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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