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技術的每一次進步,都是靠著無數的枯骨和鮮血堆積出來的。
在舊城墻后面堆積起第二道簡易城墻這樣的事,魏韓聯軍的主將們都還沒有遇到過。
之前最多遇到的計謀也就是誘使敵人入城然后關上城門甕中捉鱉,如孔子的父親成名的那一戰就是這樣,才有了孔父托舉城門的傳說。
自那之后,各國攻城的時候學會了小心誘其入城然后關城門附近的手段。
至于現在,這不算是計謀,而是一種明面的手段,卻偏偏這種明面的手段是之前不曾有過的,也就是魏韓聯軍的主將們不知所措的。
后世有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這句話用在城邑攻防戰中很合適。
在火藥剛剛出現、并且用于銅炮后,守城方先處在了一種不利的局面。
舊式的城防體系在火藥武器和投石機的攻擊下,變得脆弱不堪,以前那種只要防守城墻就是最大優勢的守城體系徹底崩潰。
等到某幾座著名的大城陷落之后,守城方開始考慮凹凸角、夾角、星狀堡之類的手段,在某段時間內又使得守城處在優勢而攻城處在劣勢。
長久攻防之后,攻城方想到了平行壕掘進戰術以抵消城防的銅炮,土木掘進的手段和炮兵集中使用之后,攻城方又重新獲取了優勢。
再往后就是比拼國力的時代了,城防堅固,可各國也能動員于從前十倍甚至于幾十倍的龐大軍隊,留下一部分圍城監視保護補給慢慢圍困,最終決勝還是野戰。
這種攻防之間的互動,原本要伴隨著火藥出現后數百年各自前進演化,付出成千上萬條性命積累出經驗,但適將這種自然的演化人為地提前了。
現在泗上的攻城手段算得上是黑火藥時代攻城手段的巔峰,即平行壕之字壕掘進戰術——這不是用來對付舊式城防的,舊式城防在火藥出現后就等同于不存在了,能用平行壕之字壕攻城的軍隊,攻取舊式城防易如反掌;反過來能夠攻下舊體系城防的軍隊,未必能攻下碭山那樣的新式城防。
魏韓聯軍的攻城手段還處在黑火藥時代早期的、面對舊式冷兵器城墻城防的火炮破城戰術。
防守城中的墨者會用那種凹凸角夾角戰術,這就使得魏韓聯軍的攻城術弱于城中的守城術。
事已至此,魏韓聯軍也是進退不得。
墨家善于守城的名聲在外,就算不知道在后面再搶修一道城防是否有用,但既是善于守城的墨家做的,那就不得不防。
防備的話,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辦。
在刨除掉火炮的存在后,這時候攻城本就是一件極難的事,如當年逼陽國彈丸小國都能逼得八國聯軍攻打數月難以破城;再如商丘被楚不知道圍攻過幾次,可依舊屹立不倒。
等到火藥出現后,各種以火藥發射的簡單的火銃、手炮之類的守衛兵器也能夠對攻城者造成極大的殺傷,更不要提對蟻附攻城威脅最大的火藥雷。
也就幸于火藥之后便有了銅炮,可以轟開城墻。
但魏韓的炮兵不是泗上的炮兵,魏韓也沒有專職的工兵,軍制仍舊是舊的軍制,至少在火藥武器的使用上距離泗上有很大的差距。
已經選擇了主攻的方向,如果是泗上攻打碭山那一戰展示出來的進攻能力,面對新鄭這樣舊時代的城防,可能兩日之內僅憑火炮和工兵就能讓城墻全面塌陷。
魏韓不行,集中火炮也至少需要五六日甚至更久的時間才能夠轟開足夠的缺口。
至少需要二三十丈的缺口才能夠部署進攻兵力,否則的話缺口太小,攻進去的時候很容易被反沖擊,城中的民眾也可以迅速用石頭土木堵塞城墻缺口。
現在城外轟,城內就修,轟的速度未必趕得上修的速度,這就是魏韓進退兩難的地方。
最關鍵是對魏韓而言,這一次瓜分鄭國時間有限。
楚、秦、泗上的態度很難確定,真要是攻打個新鄭圍了兩三個月打不下來,一旦各國出兵那就是白忙活。
現在主攻的方向城墻已經搖搖欲墜,士卒也已經開始接近填平壕溝,這時候再選擇換一個主攻方向,那實在是不能接受。
于是明知道墨家在城中有動作,魏韓聯軍也只能選擇硬著頭皮繼續攻擊。
三日后,天晴。
幾聲炮響之后,伴隨著一陣驚天動地的垮塌,新鄭的城墻終于露出了一個大約二十丈的缺口。
魏韓聯軍鼓聲大作,遴選出來的精銳敢戰之士,身穿三層皮甲,率先從缺口沖了進去。
后面跟隨的還有成列的士卒,許多魏韓的士卒心想新鄭城已經貢獻了,城墻只要一破,城邑的陷落也就是一日之內了。
率先越過城墻的精銳之士卻沒有遇到意料之中的堵在缺口處決死反擊的鄭國武士。
然而剛剛越過垮塌的城墻,從遠處竟傳來一陣炮聲。
幾名當先的下士驚懼地看著對面遠處冒出的白煙,幾枚鐵丸子就從他們的身邊飛過,砸在地上后將幾名韓人打倒在地。
“有炮!”
一個魏國下士大喊一聲,驚懼之余,發現這城墻內根本不是自己想象的樣子。
從缺口處向前一百五十步遠的空地上,原來房屋的痕跡全都沒有了,一片空地,新鄭城中的人竟然在幾日之內將缺口附近的房屋全部拆了燒了,整整百五十步的距離什么掩護都沒有。
百五十步外,一道看起來不高,也就一丈多高的詭異城墻就那么突兀地露在了魏韓士卒的眼中。
蜿蜒了三百多步,和那些沒有垮塌的城墻連接到了一起。
厚厚的土坡、仿佛星星一樣的芒凸、擺在正面的火炮、新城墻上守衛的士卒…一切都落入了剛剛攻入缺口的魏韓士卒的眼中。
身后鼓聲大作,另有軍中將校喝道:“已然入城,不可后退!城墻既破,鄭人必膽寒,我等一鼓作氣,以求先登之功!”
鼓舞之后,精銳的第一批從缺口沖進來的魏韓士卒急忙在缺口前整隊。
因為缺口不是平的,而是一些坍塌的泥土堆積的凹凸不平的地面。
按說先攻入缺口的時候是最危險的,很可能遇到城中決死反擊的精銳,所以第一批入城的人的作用就是控制缺口,為后續主力攻入爭取時間。
他們身穿三層皮甲,一些人還穿戴者魏韓從泗上用黃金銅亦或是白銀換來的鐵甲,沉重不堪,所以不可能直接沖擊百五十步之外的新的簡易城防。
作為精銳,他們還明白提前百五十步沖鋒的下場…莫說是穿著甲,就算不披甲跑二百步到跟前都無力作戰。
而且魏韓都是重步兵起家的諸侯,西河卒雖然是整個軍制的變革魏國不能全部實行,但西河卒的訓練方式魏國還是繼承了:以重步兵方陣進行作戰,而不是亂哄哄地跟著戰車沖。
沒有隊形的軍隊在冷兵器時代就是送死的。
再加上凹凸不平的缺口使得進來的人隊形已經散亂了,只能選擇在空地處重新整隊。
可整隊需要時間,鄭國不是火炮,雖然數量少,卻可不是沒有。
原本靠近城墻內側的五十步之內就是不準建筑房屋的,那是巡城的道路,現在墨家更是將百五十步之內的一切建筑都拆了或者燒了,偌大的空地上整隊,哪里那么容易?
又是幾聲炮響,剛剛在軍官組織下靠近整隊的精銳士卒又一次出現了缺口,兩次轟擊之后,這些人已經經受不住這種被火炮轟擊當靶子的感覺,叫喊著“不若死在登城上,也勝過在這里被鐵丸砸死!”
當即數百人便朝著遠處行進,后面的缺口處不斷涌入后續的士卒,城墻缺口處兩側更遠的地方還有鄭國的士卒,雙方也在爭奪。
第一批進攻的精銳士卒靠近到新城防大約四五十步左右的時候,陣型已經散了,被守城的鄭軍的火炮打出了不少的缺口。
他們的正面是一個凹角,四五十是離正面的距離,側面的凹面也和他們相距四五十步。
新城防上又是一聲炮響,緊接著前面和左右兩側鼓聲大作,或是弩箭、或是手炮、或是火銃,一齊打來。
三面相夾,使得正面是魏韓進攻方向的三倍,幾乎是瞬間,第一批進攻的魏韓士卒就崩潰了。
留下被射死的同袍伙伴,剩余的人叫喊著向后退卻,缺口處又在守城火炮的極限射程之中,一次轟擊再加上那些潰散的士卒,城墻被打開缺口的第一輪沖擊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失敗了。
城外的魏韓主將見狀,只能選擇鳴金收兵,在城外重整隊伍,重新考慮進攻的手段和辦法。
本以為城墻一破,城內便無戰心,到時候一沖而入只要缺口的反擊戰打贏,城邑就算攻下。
誰曾想捏緊了拳頭卻打在了棉花上,更可惡的是這包棉花的里面藏著一根尖銳的木楔子。
亂哄哄地就就先送了二百多精銳,魏韓聯軍的主將們極為肉疼,這精銳和普通士卒可不同,不少都是將校貴族們的私屬,那不是普通的士卒。
借著城墻的缺口,魏軍主將用望遠鏡看到了城墻后面的情況,思索之后終于明白過來。
皺眉道:“竟是這般?棄主墻而不用另起小墻,卻是前所未見。當真毒計。墨家不守禮法考工的城防…實難攻破。”
“如此一來,豈不是只能用士卒去猛攻缺口兩側的城墻,用人命去堆?本來缺口一開城邑便破,現在墨家竟然反其道而用之,借缺口作為絞肉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