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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甲方乙方(中)

  墨家的上面定下的基調就是和鄭國的王公貴族們統戰合作,而不是直接推翻。m

  因為時機不成熟,這么做只會消耗力量,很容易遭到魏楚韓鄭貴族的聯合絞殺。

  再者明知道必然失敗還要干,那就是在轉移災禍,武裝保衛泗上,使得魏韓鄭在此地消耗精力,這對于有著極大優勢、至少不需要擔心防御的泗上而言并無必要。

  一旦統戰,就得妥協,就得讓步,然后讓步的結果就是鄭國的民眾在城墻上唱著《洧溱》、《雞鳴》之類的情歌,等著魏韓破城完全不知道為何而戰。

  為了宗廟社稷?宗廟里供的又不是自己的祖宗,是鄭君一家的,鄭氏的宗廟和庶民何干?

  為了民族大義?且不說現在有沒有這東西,鄭韓魏用的文字一樣,習慣一樣,風俗一樣,這就是個貴族互斗,哪來的民族大義?

  到最后連自己的利益都不能為,鄭人當然不愿意打。

  墨家的宣傳一旦被束縛了手腳,那威力也就比在泗上差得遠了,能說的該說的不讓說,那怎么可能發動的起民眾?

  幾名墨者發著牢騷,忍不住地罵了幾句,幾個人埋怨道:“不能涉及到民眾的根本利益,卻又想民眾效死而戰,我看鄭國的王公貴族還是另請高明吧,就算是巨子親來也做不來。”

  為首的墨者寬慰道:“話不是這樣說的,民眾的訴求我們知道,但得讓民眾知道他們的訴求是可以通過各種辦法得到滿足的。”

  “新鄭守不守得住,那是小事。重要的是讓民眾知道他們有力量要求一些東西。”

  徐弱哼聲道:“拆個屋子給錢,這可不是民眾的本利,你我都知道民眾想要什么,可民眾真的想要了,那些王公貴族會給嗎?”

  “說是城中一切都歸我們調動,給了我們個璜符,可這璜符和當年子墨子手中的一樣嗎?”

  “當年子墨子手中的璜符,可是能夠直接將貴族子弟家人扣押為人質,使他們不會逃亡的,我們有什么?”

  “鄭君算個屁,駟氏根本不會放權給我們。民眾又不是只和鄭君公族有利害關系,那些土地貸款封田是和城中的所有貴族和那些依附他們的商人有關的。”

  “沒有利害關系,我們也動不了利害關系,根本沒用。”

  那個負責宣傳的墨者也嘆息道:“是的啊,是的啊,民眾剛剛問我,守城何以有利于他?我怎么回答?”

  “守城戰死了,駟氏會減少他的租稅利息嗎?守城奮力了,替駟氏守了家,自己又不是大夫,連個家都沒有,替王公貴族們守住了田地財富,王公貴族會分給他們什么?”

  說到這,那負責宣傳的人摘下了頭上的皮帽狠狠地摔在地上道:“在泗上、淮北就從沒有過這樣的問題!就算有人問了,咱們也可以解決。”

  “現在呢?我們怎么解決?解決不了,我怎么和民眾說?”

  “這些年咱們在市井宣義,知曉道理的人越來越多,人家問自己的利也就無可厚非…這事就越難辦。”

  “辦不好,你我在鄭人眼中,就是替鄭公族和駟氏貴族搖旗吶喊的人物,民眾如何還能信任我們?”

  為首的墨者捏著那塊守城的璜符,笑道:“這便是巨子說的,軍事服務于治政,物質決定一切。只給我們守城的名義,卻不給我們足夠的物質和分配物質的權力,那肯定是宣揚無力的。”

  “但咱們之前不是說了嗎?是要讓民眾知道他們訴求的東西是可以自己用各種手段得到的、而且這種得到是天經地義的。”

  “我看你們是在泗上呆久了,只知道泗上規矩下該怎么辦,一到了外面就不知所措了。這可不行。”

  “當年子墨子守商丘,是如何做到借用矛盾從中使民得利的?當年適子守魯陽,又是怎么能夠讓民眾肯戰的?”

  “你們的腦袋已經適應了泗上的規矩,是時候學學變通了。如果天下都是泗上的規矩了,那還要我們這些敢為天下先死不旋踵的墨者干什么?”

  幾句話說的那些發牢騷的人無言以對,徐弱道:“那我們總不能許下空的諾言,到時候真守住了城,王公貴族又不兌現,到時候不但是王公貴族失信,我們也要一樣啊。”

  為首的墨者故作驚奇道:“政權是你掌握的嗎?土地是你的嗎?你是鄭君你是駟氏族長嗎?都不是,你憑什么許諾?那不是巨子說的畫餅充饑嗎?”

  “就像是拆屋給錢一樣,這不是空口的許諾吧?是我們從鄭君那里要來的真金銅錢,這才給民眾的。”

  “你們得想清楚一件事:守城是為了非攻,非攻是為了利天下,但最終的目的是為了利天下。城守不守得住,對鄭王公貴族很重要,對咱們墨家重要嗎?”

  “不重要!重要的是借助這個機會讓民眾組織起來、讓民眾知道以后該怎么辦、讓民眾知道他們想要的東西依靠各種手段可以得到。”

  “這拆屋以主券書之的作用,只是一個巨子所說的徙木立信的作用,只是這個信不是用來守城,而是用來使得民眾知道爭取自己利益、明白自己擁有的力量的。”

  將復雜的問題抽絲剝繭地剖開,直接抓住了目的和手段以及本質的問題后,剛才那些還在發牢騷的墨者頓時明白過來。

  他們誤以為守城就是目的,卻忽略了守城只是利天下的一部分,只是一種手段。

  從始至終,墨家沒有認同王公貴族統治的合法性,只是因為暫時需要守城所以才和鄭國王公貴族合作。

  王公貴族的目的,不是墨家的目的,只是現階段他們的目的和墨家想用的手段是相通的而已。

  徐弱率先反應了過來,有些猶豫地問道:“你的意思是…我們給不了承諾,因為我們在這里沒有物質基礎,土地財富和政權都不是我們的。”

  “但是,我們可以讓民眾知道他們希望王公貴族給出什么樣的承諾?我們在這里不是駟馬先鋒,而只是個掮客中間人?”

  為首的墨者點點頭又笑著搖搖頭道:“不是不做駟馬先鋒,而是既做駟馬先鋒又做掮客。”

  “民眾想要什么?民眾知道,但你能夠指望在短時間內讓民眾整理出一條條可以談判的內容嗎?”

  “不能。”

  “所以,我們要先整理出民眾想要什么,形成條目,然后詢問民眾這是不是他們想要的。然后我們再拿著這些東西去找鄭君駟氏,告訴他們這是民眾所希望的。趁著外部圍城鄭君駟氏急需民眾力量的時候,讓民眾知道自己有力量。”

  “若在平時,民眾稍微想要有力量,鄭君駟氏肯定會警惕,先行鎮壓。”

  “可現在不同,他們需要民眾有力量來守城。”

  “這得感謝巨子繼承大禹涂山治水所用的火藥一物,若不然城墻高大,他們堅守一月兩月就算不借用民眾之力也可以,現在可不行啦!”

  說話間外面又是幾聲炮響,沉悶悶的就像是在贊嘆這墨者剛才說的話。

  一名之前久在新鄭市井活動的墨者聞言道:“如此說,倒也真不難。我們在大城巨邑都有組織,市場活動,磨坊工匠會乃至于鐵器鋪,都是經常活動的地方。民眾想要什么,平時聚會和講故事的時候就問出來了,只不過…”

  徐弱奇道:“只不過什么?”

  那人尷尬一笑道:“只不過…只不過咱們在泗上的政策已經足夠讓民眾都喜歡,所以只需要描繪一下應該怎么樣就行。只不過現在又不能全盤按照泗上的政策來,那反倒是多少有些困難。”

  “但也不是什么難事,有些東西是民眾急切期盼的應該很容易知曉。”

  這也確實是個問題。

  自從泗上開始崛起逐漸強勢,打贏了墨越墨齊兩戰后,對于利天下的態度其實已經極為堅定。

  在泗上那邊,已經不存在承認舊規矩然后修修補補的變革的想法了,而是既然可以翻天覆地煥然一系,為什么還要在成熱舊規矩的前提下妥協的變革呢?

  辱及諸夏對四周還是強勢文明,至少二百年內不存在外部威脅,既是如此,也就沒有什么外部的矛盾能夠成為主要矛盾使得墨家不得不妥協一致對外。

  既不妥協,也就逐漸缺乏了在舊規矩的天下變革修補的心思,正如那個墨者所說的,泗上的各種政策要是行于天下那就是極好的,之前又何必放著極好的不用去琢磨差不多好的?

  隨著眾人七嘴八舌地討論,問題的核心也就愈發地清晰,在思維方式已經泗上化之后,這些人討論和考慮問題的方式已然和舊時代迥然不同。

  很快,這些人就在抓住問題的關鍵后,想到了解決的方式。

  先通過拆屋給錢以達到徙木立信的效果,然后發動民眾講道理,卻不提承諾,然后詢問民眾想要什么。

  民眾肯定是亂哄哄的心里想要但是嘴里不能夠說出條理,這樣就由墨者出面,以民眾委托的名義書寫一份“交易”。

  交易的甲方是鄭地的自耕農、封田農夫、小手工業者、小商販、落魄士人、小地主。

  交易的乙方是鄭國的公族、駟氏貴族、依附貴族的大商人、貴族轉型的大土地主。

  甲方用血為支付,用守城為付出,換取乙方出讓一部分土地、減租減息、降低賦稅等內容。

  如果談不攏,甲方就唱著情歌歌等著魏韓破城,然后該干嘛干嘛,順帶既減少了軍賦又不用償還一部分高利貸現在非攻既然只是手段而非目的,那么墨家就不可能為了非攻強制鄭國民眾守城做王公貴族的狗腿子。

  反正破城的話,乙方得有一部分死,就看他們愿不愿意用財富換命了。

  若是談的攏,那就民眾出力守守城,順帶還得組織起來,由甲方同時做契約的監督者,今天能守得住魏韓攻城,明天也一樣能約束契約執行。

  以前當然也有這樣的契約,天子分封守土,君主仁義愛民,民則效死忠君。

  只是既然以前君主貴族假裝履行了契約,那么庶民當然也假裝守守城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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