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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戰略誤判(下)

  楚王倒不在意這些旁枝末節的稱呼,他也已經習以為常,墨家體系內的很多說法和舊時代的東西格格不入,聽了二十年也都習慣了,實在沒有必要在這些禮節上面扯淡。

  至于說墨家一邊說著要以“兼愛非攻弭兵之義消解鄭韓之仇”;一邊又說派人去“整飭軍備”,這在楚王聽來也并不矛盾。

  別人不知,楚王卻是知道的。

  當年墨子止楚攻宋,也是帶著“兼愛非攻之義”用真理說服別人的,當然這真理還包括那一場和公輸班的兵棋推演以及四百名駐守在商丘的墨者,才使得這“真理”有說服力。

  后來齊魯之戰也是差不多的用真理說服的齊侯和牛子。

  不整飭軍備,沒有防守之力,就沒有資格談非攻兼愛。

  挨了打有能力還手,這才有資格平等,然后談談兼愛與和平,墨家一貫如此主張。

  既是做到了這一步,楚王便真的信了幾分墨家的弭兵非攻之心,心想:鞔之適固然狡猾,然畢竟墨家還有道義,他為巨子,也不可違背此義。

  這種信任,源于鄭國的位置。

  對于墨家而言,鄭國現在距離宋國還有個魏韓,那里不可能會成為墨家的附庸和勢力范圍,只能是真心為了大義而去參與鄭國的防御的。

  這一點楚國是認可的,墨家不可能和魏韓結盟,這一點既有道義之爭的緣故,也有歷史原因和地緣因素。

  如果鄭國和宋國,真的能夠做到完全中立,其實對于楚國是有利的。

  一則魏楚開戰,楚國不用擔心魏國抄側翼:墨家重義輕生,信守承諾,說保證絕對獨立就是保證絕對獨立,魏國想要借路鄭宋繞后,那是不可能的。

  若是楚國處在攻勢,這肯定是不能答應的,但既然處在守勢,還有什么比側翼絕對安全更為重要更為有利的嗎?

  為了驗證這一點,楚王又問道:“如適子所言,不知借路可算違背中立?”

  墨家使者笑道:“投袂而起之故事,難道不是起于借路嗎?”

  楚王聞言也放聲大笑,點頭道:“如此,可稱之為善。”

  這投袂而起的典故當然有諷刺的意思,但在外交場合中解讀,則還有不諷刺的意思。

  昔年文子舟在宋楚會盟的時候羞辱過宋公,然后楚莊王后來找不到戰爭借口就派文子舟不經協商借路宋國,果然被宋國以“沒借路而過境算入侵”的理由殺死,楚莊王聞言大喜,后世德皇聞費迪南大公遇刺時候的情緒正可詮釋,這才投袂而起,終于找到了戰爭借口的那種興奮四個字展示的淋漓盡致。

  順帶留下了“食人炊骨”的成語來形容當年圍城戰的可怕,一直到安史之亂張睢陽再一次在商丘演繹了這四個殘酷的字眼。

  可這時候說出來,則可以去掉那些諷刺的意味,可以理解為“憤怒”地投袂,而不是興奮地投袂。

  既然中立的意思是連過路都算是入侵,那就好說了,這對楚國來說絕對是件好事。

  鄭國是楚國不能放棄的緩沖國,可和墨家沒有關系,這等同于楚墨共同保獨鄭國,簡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餅。

  當然,楚王明白,天下沒有白吃的大餅。

  墨家保獨鄭國,需要楚國付出代價,而這代價,就是宋國獨立各國不得干涉。

  鄭是楚轉攻為守的核心利益區;宋國是楚轉守為攻的核心利益區;戰略收縮的國策決定了楚國可以放棄宋而專注于鄭。

  楚王知道墨家想要什么,所以他也必須要在墨家最想要的地方討價還價。

  “還有一事。”

  “此次魏楚韓會盟,主要是擔憂你們墨家違背了非攻之義,對中原帶來戰爭的陰云。”

  “宋國若是真正中立,墨家退兵,這還不足以顯出墨家的非攻之義。”

  “墨家有誅不義之號,非攻同盟是否包含誅不義之事?”

  墨家使者鄭重道:“鄭君、宋君,皆非墨者。可以勸說他們行義,但卻不能以墨者的要求使得他們遵守紀律一定要行義。”

  楚王點頭,心中明了。

  這番對話的意思,也就是說:假如有一天,你們墨家攻打別國…當然,你們墨家攻打別國的理由多了去了,什么誅不義啊之類的借口有的是。那么,當你們那誅不義的時候,宋國的中立算怎么回事?

  出兵是一方面。

  墨家主動進攻的時候借路于宋,算不算是違背了非攻弭兵中立?

  這一點必須要問清楚。

  春秋亂世以降,撕毀盟約的事到處都有,眾人習以為常。

  但有一點,墨家的法理不來自天子,而來自他們的道義,所以墨家如果公開表示墨家主動進攻也不會從宋國借路,那么按照現今為止的經驗,墨家就真的不會借路。

  這是道義問題,對諸侯已經不重要,反正臉皮都已經撕破,周天子的葬禮上諸侯都可以對天子使者破口大罵“你媽婢也”,可道義對墨家很重要。

  既然墨家使者說宋君鄭君都不是墨者,非攻同盟不是誅不義同盟,所以墨家的意思就等同于告訴楚王:就算咱們開戰,我們也不會走宋。

  楚王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稱贊道:“都言,宋地多有君子之風,昔年齊墨之戰,泗上軍義不入魯以魯人無辜,世間多有哂嘲墨家有宋襄遺風,我卻以為禽子為真君子。”

  那一次誘使齊國經魯入費就是個誘敵深入的計策,但終究墨家算是守住了“非攻同盟”之義,也的確沒有選擇入魯交戰,在信譽方面實在是積攢了足夠的基礎。

  如果不借路宋國,那么墨楚開戰的幾率就小得多,楚王從沒有考慮過墨家有復刻當年伍子胥孫武子戰略的可能。

  因為外部環境不允許。

  當年伍子胥的奇謀很有風險,不算外部環境,就是當年的情況也是危險至極。

  孫武的奇謀是精銳部隊不管楚國的后方,直破三關,插向江漢,很有后世鄧艾偷渡陰平的奇險。

  因為當時楚國主力尚在,若是直接掐斷了吳軍后路,那就不是千古奇謀,而是甕中捉鱉了。

  況且就算是奇謀成功,偷渡三關,當時好龍的那個葉公他爹就建議來個大包抄,前后夾擊,徹底搞掉伍子胥。

  然而當時的楚國分封嚴重,貴族爭權,兵力又歸屬于各個貴族,當真是“爭勞搶功其疾如風,迂回包抄其徐如林。燒殺劫奪侵略如火,友軍有難不動如山”。

  當時沈尹戍正在包抄的徒眾的時候,子常心想這尼瑪要是那你包抄成功那功勞豈不是就是你的了?于是不顧戰略,不等右軍,爭勞搶功其疾如風,一波送了楚國的主力,順帶坑死了包抄的友軍。

  就算是當年伍子胥和孫武子,打贏了這一仗只怕也是心頭后怕不已,真要是按照沈尹戍的想法來,吳軍主力就要被憋死在江漢平原,吳國必亡。

  但現在楚國雖然還是封君林立,但是楚王手里最起碼還有一支常備軍精銳,陳蔡地直轄也可以輕易南下包抄斷后路;申息之師也仍舊是楚國一支主力野戰軍團;楚國都城南遷而且當年楚墨蜜月期楚國也修筑了都城的城防,這使得楚王對于內部很有信心:野戰固然贏不了,但卻可以選擇拖,拖到兵力集結繞后包抄。

  外部環境更不一樣,當年楚國太跳,是攻方,又以蠻夷自居,和諸夏相爭逼出來一個晉齊都參與的第二次召陵之盟,吳晉又處在蜜月期,楚國的主力都在對抗晉國,使得吳國一舉入境。

  這也正是楚王從不擔心墨家會復刻孫武子奇謀的原因:墨家和魏國能結成同盟嗎?魏國敢和墨家結盟嗎?吳國那時候宋國還在且小強,而且是晉國的朝貢國,現在墨家就在泗上,隨時可能被魏韓背后插刀,墨家絕無膽量搞三關奇謀。

  如此這般,非攻同盟實際上就囊括了除了數雄之外的大部分三千乘之國,衛國作為魏國的附庸國不會參與,宋、魯、鄭這都會參加。

  在不借道的前提下,楚王很容易判斷出來墨家今后的戰略方向:北上,而非南下。

  其一,齊西南地區都是沃土,人口多,土地膏,且富庶,而且當年齊墨一戰后墨家在齊西南地區有很強的基礎。

  其二,墨家一直在開展北上朝鮮與燕國,以及有出海尋找駒麗隔海相望的“扶桑島”的傳聞。

  其三,三晉的力量仍舊強大,墨家在高柳云中還有一支,而且有墨家的七悟害之一的人物在那里坐鎮。

  其四,墨家需要馬匹,馬鐙出現后,墨家的騎兵為精銳,南方沼澤河流密布不適合騎兵發揮喪失優勢。

  其五,泗上需要更多的耕馬耕牛,中山國是墨家扶植起來復國的,雙方的貿易往來一直不斷,墨家很有可能打通高柳、中山、齊西南、泗上的交通線,從而將北部的產馬地和泗上聯系在一起,防止被諸侯切斷各個擊破。

  其六,攻楚,很可能遭到魏韓背刺。

  其七,若北上戰略成功,那么整個華北平原、太行山以東平原區,基本上就歸墨家所有。以太行山之險防御諸侯,那么墨家的霸業可成。

  其八,墨秦有魏韓這個共同的敵人,北上戰略可以借助秦人之力,分散魏國的壓力,使得更為容易。

  其九,齊墨戰爭之后,墨家在齊國有廣泛的基礎,且割讓得到了莒城,對齊國實現了雙線進攻的可能…

  種種這些,都讓楚王作出了墨家下一步要北上而非南下的判斷,那么這一次非攻弭兵會也很容易讓楚王想到,墨家這是在為北上戰略做準備:北上要防備后方,宋國就必須要把握在手中作為緩沖。

  基于這種判斷,這一次弭兵會對楚國就大為有利,放棄宋而保獨鄭,就算是和墨家各取所需,并且可以禍水北引,使得楚國有更為有利的外部環境完成變革。

  楚王心想,墨家昔年能借大梁城之戰敗越;借趙繼承權之戰敗齊,我今日緣何不能禍水北引借魏韓齊趙墨關系緊張之際完成變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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