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眾既不反對又認為是善政,只是這善政里面也有許多生意。
就在適出訪商丘之前,以商丘的一些大商人、公族們為主的一部分人,組建了一個商會,并且提出了一個論調。
他們認為,不論是保持軍隊還是發展生產,都需要稅收,而稅收又是從民眾身上收取的。
這些大商人和舊公族的一部分人提出了一個“民不加賦國用足”的好辦法,即將宋國的各處稅收壁壘打破后,由他們商會出資購買下幾處鄉縣的售賣權,別家商人不得進入。
售賣專營權的錢,就可以用作軍費和一些生產建設所需,比如宋國東部的一些鄉縣的鐵器、鹽等由商會花錢獲得專營許可,這一大筆錢就可以讓政府少從農夫身上收取一些稅費,兩全其美。
并且大力鼓吹泗上的印花稅政策,認為進入宋國的鐵器由商會購買后,再由商會印花銷售,私自售賣則要懲罰,而商會的專營權要“公開公正”地價高者得之,但又必須在半個月內定下,并且一定要是宋國人因為這樣才會“心懷宋民”不至于過于求利苛刻。
如此一來,民眾少繳納了稅,又有了鐵器可用,中樞還有了錢可以用作民用生產,當真是豈不美哉。
時代總是不斷進步的,而進步有時候就是承受了無數苦難后的覺醒,民眾此時對于貴族制度是反感的,隱約覺察到了商人的可惡但還沒有總結出來專營權的可怕之處,這種論調很有市場。
只是農家極為反對,因為農家本來就是反對商人的,而且他們在泗上學到的東西足以讓他們認識到這種行為的害民之處。
是故農家表達了反對,并且認為如果不能夠得到支持,那么在農家所要管轄的幾個鄉會正常繳納軍賦,絕對不會售賣專營權給外人。
這是一個折衷的辦法,農家認為商人會謀利,雖然看上去民眾繳納的國稅少了,但實際上商人求利,不會出于好心,所以實際上最終錢還是農夫出的,甚至于比起正常的稅可能更多。
但是農家本身又支持“市賈不二價”,所以農家希望也是壟斷經營,因為他們相信自己的“良心”可以在不獲利的情況下使得民眾得利,就算是售賣也不會從民眾身上剝利。
可農家關于整個宋國統一定價的方案,又不可能被別家認可,再加上宋國一些改頭換面的舊勢力的反對,使得宋國統一政策的方案不可能實施。
折衷之下,農家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政策,但他們希望能夠從墨家手里借貸一筆款子,從而壟斷他們將要執政的幾個鄉的售賣,用良心來確保市賈不二價,來確保民眾不會損失太多的利益。
關于這其中的歪歪繞,適當然是知曉的,實際上宋國那些大商人和改換身份的舊貴族們商量這件事的時候,適就知道。
對于這件事,他既不支持也不反對,也拒絕發表任何意見,因為宋國的革命很不徹底,將來有一天當然是要毀掉專營權這些東西的,但這些東西最好是覺醒了的宋國民眾自己來反對,如果真的不行,等到天下大定的時候還沒有解決還沒有覺醒,那么再由墨家來用暴力收拾。
宋國現在只能算是一個“地區”,算不上一個國,因為在經濟上宋國已經基本上是泗上的從屬,傾銷地和原材料產地。
短期看,民眾得到了土地,降低了稅賦,減少了貴族的私兵和整體上的軍賦,民眾的生活水平肯定是有所提升的。
長期看,等到民眾們逐漸開智,稍微加以引導,又有外力支持,那么自然會起身反對這些不合理的政策,但適希望這是民眾自己爭取自己醒悟的。
畢竟,宋屬于天下,宋人是將來天下人的一部分,天下的覺醒和重塑需要的是天下人的覺醒,施舍來的東西總不會長久和珍惜。
泗上處在生產者的位置,本身的利潤已經夠了,所以批發價和零售價之間,批發價和泗上的利益息息相關,既然大商人和改頭換面的舊貴族想要攫取這些利益,他們便要做好將來承受反噬的代價。
墨家不評論此事,那么這件事在墨家的官方解釋中既可能是害天下的、也可能是利天下的,有一天需要評論的時候自然會給出一個定義。
適甚至知道,戴琮的家族在其中也有極大的利益,并且希望利用他這個詢政院大尹的身份來獲得足夠的利益,當然他自己不會親自出面。
一場鬧劇式的變革,也必然帶來鬧劇式的結果。鬧劇式的結果,正是墨家此時希望的宋國模樣。
至于剩下的幾個聲明,也都是和宋國“搖身一變”的舊貴族、大商人們的利益息息相關。
開辦銀行,控制貨幣發行、統一泗上和宋國的貨幣,這是墨家控制宋國的手段。
開辦銀行的股本又不是墨家自己出,還有一部分要留給宋國的公族貴族,既然暫時不想直接統治,總得養幾條聽話的狗,并且給他們點骨頭吃。
將來因為商人盤剝民眾太過而出了事,那也和墨家無關,反倒是民眾會“喜迎王師”,或者自發革命。
這一次宋國鬧劇式的變革,總歸有點進步,打擊了分封建制的貴族,舊的統治階層完蛋了,新的矛盾還在萌芽和醞釀之中,為時尚早。
順帶著使得宋國更多的人有生產資料可以買得起泗上的手工業品,為泗上每年花費高昂的教育體系貢獻了力量。
至于宋國這個亂七八糟的政治格局是否能夠通過那些大商人和貴族殘余們的法案,暫時就是宋國自己的事了。通不過最好,證明宋國的民眾已經足以掌控自己的命運,明白自己的利益所在,著眼九州諸夏,這是金錢利益不能衡量的;通過了也無所謂,宋國土地變革的底線不變就可以讓泗上攫取更多的財富養更多的士兵和識字人口,將來打將過來解救他們。
適心里很清楚,自己所做的這一切仍舊冠以“墨子最器重的弟子之一”的名聲,只不過若是墨子復生,怕不是要被氣的讓十三劍誅而殺之。
適對墨子學說的態度,其實也就是“抽象的肯定”、“具體的否定”。
在整個抽象意義上的利民、平等、尚賢、兼愛等內容上,適天天講日日講。
但在整體具體的操作上,很多做法只怕都是墨子不太可能認可的,并且是背道而馳的。
說完了這些關于宋國的事情后,適又鼓吹道:“天下人皆為天帝之臣也,天下諸國皆為九州之土也。”
“非攻、弭兵,乃我墨家數萬之所愿。”
“今日我來商丘,想到昔年的兩次弭兵會,都在商丘城下解決。弭兵之后,中原百年無有戰火,民眾安康富足,實乃九州執幸。”
商丘是當年晉楚爭霸諸夏兩次弭兵會盟約的締結地,可以說來到商丘難免要想到這個問題。
這些問題看似不是說給民眾聽的,而是借由這一次公開場合的話,傳遞給諸侯們聽,因為似乎民眾們并不能決定天下的和平。
然而并非如此。
“弭兵之事,我墨家自子墨子時,便一直想要促進天下再度弭兵,非攻和平。昔年商丘一戰后,欲弭魏楚之兵,奈何不成。”
“昔年八百諸侯,如今天下所余者,不過楚、巴、蜀、魏、趙、韓、齊、秦、燕、鄭、宋、衛區區數國,兵禍相連綿延,民眾朝不保夕,使得人人仇視,難以兼愛。”
“諸侯多有不義之暴君,但我今日仍舊希望各國能夠弭兵、非攻、和平。”
“和則利、戰則損。”
“泗上有鐵器、棉布、璆琳、陶瓷…這都是可以使得民眾的日子過得更好的,可嘆天下諸侯皆為私利,征戰不休。”
“若不征戰,九州之內取締關稅、變革法度、授田于民、人才往來、賢者上位、貨殖交通…那將是個什么樣的美好天下?”
適又不是白癡,當然知道自己說的這些話就是屁話,根本不可能也不現實。
但他偏偏要說。
民眾們喜歡聽,也喜歡相信墨家在為天下弭兵而努力,為解決天下民眾最不喜歡的戰爭而努力。
適對墨子的一些學說的態度,是“抽象的肯定”和“具體的否定”,非攻弭兵也是一樣。
在適加入墨家之前,墨子終其半生之所求,就是希望普天之下,萬國平等,構建新的國際法道德和國際法體系,使得大不侵小、強不凌弱,使得各國在國格上是平等的,構成一個嶄新的諸夏體系。
這當然是在歷史條件下符合當時底層民眾愿望的一個美好想法。
而適“抽象肯定”之下,當然支持非攻弭兵的和平,但在“具體否定”的做法上,認為解決弭兵問題的辦法就是天下一統,不但要打,還要打的慘烈快速,越快越慘烈的內戰對于九州諸夏而言越有利,越拖越容易將來生隔閡。
所以今日在民眾面前,他依舊要大聲疾呼“弭兵、和平、非攻”,因為他知道…他就算喊破嗓子,諸侯們也不會答應。
那么,到底是誰“不義”而引發了戰爭?
反正不是墨家,墨家的巨子可是在商丘大聲疾呼,要天下弭兵,各國諸侯聚在一起建立一個禮崩樂壞之下和周天子不同的國聯,大家坐下來解決問題,取消關稅建立九州的關稅同盟,有什么問題不要靠戰爭解決,要靠國聯開會解決…
這顯然是癡人說夢,并不現實。
適不是癡人,所以這說夢便說的另有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