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孫陽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此事萬萬不可。墨家談及人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為奴,乃至奴為私產之事,萬萬不可!”
“你也不要動這樣的心思,你若動…泗上…”
東鄉子琪豈不知孟孫陽的意思,這里距離泗上太近了,真要是這么搞,泗上那邊絕對不會允許,只怕會再度出兵。
這年月,夢想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手里沒兵,沒有槍桿子,再好的夢想也只是空想。
東鄉子琪笑道:“先生勿驚,你既讓我說我最想要什么,我便說我最想要什么。天下人有庶農工商士大夫諸侯,各有其利,其利不一。我既想要與我傭耕者為奴,那些為奴者還想要人人平等呢,我既打不過他們,那只好承認平等。”
“我也只是說說我想要什么,我等這些鄉紳實在太苦,尤其是靠泗上太近,著實苦難。”
“如別處,封地自不必說,奴婢也不必談,就算有傭耕者那也是貧賤無可反抗之民。”
“如此地,卻不同,每日三頓飯,便要必每日兩頓飯多花不少的錢糧,每日兩頓飯又不是會死,數百年來,庶民都是一日兩餐的,也不見他們死絕。可現在,卻是非要每日三餐,否則便要逃走前往泗上;每月傭耕之錢,也必不肯少。”
“我便想,若是有奴隸私產制,那肯定是對我最為有利的。人少地多,不用奴隸私產制,我等便要受害失利。”
“人皆求利,這么想,怕也沒什么錯。”
子華子聞言即刻道:“此言差矣。既說求利,若人之六欲,可以滿足卻不可放縱,要權衡利弊,以何為重。”
“我楊子一學,貴己重生,所謂錢財,皆身外之物,可填六欲之壑,但六欲者需要或者才能享受。你這么做,只怕泗上出兵將你槍決,到時候命都沒了,又談何利弊?”
東鄉子琪仍舊笑道:“若無泗上之外力,這著實是我最大的利。先生既以楊子美丑二妾行賢自賢事相提,我便說些我最想要的事,雖然做不到,但卻不能說這不是我最希望的。”
“我倒不是說希望將我莊上傭耕為客者皆化為奴,而是…假若我自己購買隸奴使用,能否保護我的私產呢?”
“昔年子貢贖人而不受謝禮,為仲尼所斥,這天下為奴者本也不少。如今用傭耕者,并不合算,我是準備買一些奴婢的。”
此時天下仍有不少奴隸,曾經的井田制下,不少士人也有自己的家庭奴隸,各國征戰之前也有不少被俘的人被當做奴隸,如今時代也算是在進步,奴隸在各國既算是私產,也算是人,雖然歸屬于主人所有,但卻不能隨便殺害。
東鄉子琪想要詢問一下今后的政策,以變更自己的經營模式,主要還在于奴隸如果算作私產、并且受到法律的保護,那么他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從別處購買一些奴隸。
如今靠近泗上的地方,很缺人,很缺廉價的人。
泗上工商業的發展在搶、淮北南海的開發在搶、許多的可以維系自己生活的自耕農注定了人力不會廉價。
逃亡、離開、涌入泗上城邑…這都是這幾年經營土地的轉換了身份的舊貴族要面對的問題。
東鄉子琪反對分封建制和恢復禮法,因為真的要是按照儒家恢復周禮的復古,自己就是一個小小的士,封地也就一井,然后還不能購買土地。
正是因為靠近泗上這地方反封建宗法制卓有成效,他才有機會兼并土地,成為擁有六千畝地的土地經營者,每年運往泗上的糧食棉花油料換來的金錢讓他成為了最低一層的新興的“素封之君”。
然而等到他的土地達到六千畝,隨著時代繼續往前走,隨著泗上這邊變革的深入和萌芽的繼續發展,他開始懷念宗法制了。
如果還有宗法制,那么土地上的人就是依附于他的,不能隨意逃亡的、逃亡要被抓回來或者判刑的,哪至于像現在一樣,時不時還要對那些傭耕者好點,若不然他們就要離開。
他這樣的人,反對宗法制和原因,只是因為宗法制下他們是低階貴族,他們反對的只是他們不是大宗主宗大夫上卿的宗法制。
當現在他們已經得利,但又面臨著宗法制解體、人身依附關系逐漸瓦解的局面時,便琢磨著向后退一退了。
泗上允許遷徙,宗法制不許遷徙,這是個很大的差別,當東鄉子琪越過最開始反對宗法制對他這種低階貴族的束縛后,便開始走向了反動。
這一次宋國的政策即將發生極大的變化,東鄉子琪和希望弄清楚奴婢到底算不算是私產,是否得到法律的承認,這很關鍵。
孟孫陽雖然經常和墨家辯論,說起道理來有時候也會噎的一些墨者無言以對,但終究缺乏執政的經驗。
按部就班、制度不變的前提下,做個賢人名士,輔佐一國,其實很多人可以做到。
但若是變革法度,改革制度,照顧到方方面面,還能夠使得一地一國安康富足的,那邊可以稱之為天下無雙了,如后世之吳起、商鞅,之前的李悝,皆為此輩。
面對東鄉子琪的問題,孟孫陽思索許久道:“此事應當不成。雖然百家各行其政,各鄉治各鄉,然而終究需要有大憲的,各鄉之法之令雖可因地制宜各行便利,但卻不能違背大憲。”
“奴婢為私產之事,斷無可能。就算墨家不出面干涉,以將來宋之制度,百家爭鳴論政,投票是非,單單農家便有不少人,他們必然是反對奴婢為私產的。”
“再者,墨家人人平等之說、人皆天帝之臣之說已經傳于天下,這一步一旦邁出去,想要再回頭就難了。”
東鄉子琪嘆息道:“可我們也難啊,如此這般,泗上與我等爭利,真要是將來推選賢人,我們必要推選能夠與我們有利的人為鄉賢才是。”
“你知道原來與我傭耕,每日兩餐,每年只需一些銅錢即可。如今一個人卻要花費多少?”
“你既說之后宋地將行推選賢人之政,我且問你,這無地、無恒產者、與人傭耕者,也有推選之權嗎?”
“這是大事,不可不細思。”
一直不曾說話的詹何聞言冷笑一聲,看了一眼東鄉子琪,哂笑道:“子琪之言,未免不知天下之勢,實乃鄉野之言。”
“宋的政策如何,取決于墨家。若不合于義,墨家以誅不義之名再來一次商丘,你能如何?”
“那你以為,墨家整日言人皆平等,選賢人為天子諸侯,這些無恒產者到底有沒有推選別人的權力呢?”
“你在這里與我們講道理,并無作用,你若能將泗上五萬義師殲而滅之,莫說奴婢為私產,便是重回宗法、禁止逃亡、保你土地又有何難?”
“況且,今日宋人無地者多,明日土改,盡皆有地有產,又怎么能說無有恒產者眾呢?”
東鄉子琪心中一涼,正要再問,詹何又道:“正所謂,無為而治,天下自化。于此地,政策大抵如前。之前泗上也有共耕社,你的莊園里不還是有人留下與你傭耕嗎?”
“你非是不能得利,只是要給的錢更多防止他們離開,無非是少得利了而已,這就是貪欲,久而久之,必將傷身,不能全生養生。”
“且聽我勸,適可而止,心不可貪。”
東鄉子琪心道,你們說的這都是屁話,你們倒像是讓人人都能夠分清享受六欲和縱欲之別,以至于天下人懂得全生保真,可何其難也?若人人皆為君子,儒家之言也不曾錯,可治政容易,治人心難。
他也聽出了一絲告誡之意,這話終究憋在心中沒有說出,轉而問道更為現實的問題。
“我聽聞,沒收的逃亡貴族之封地,皆要收回授予民眾。那么,在我莊園內傭耕之人,是否可以分地呢?”
“就算可以分地,他們一無牛馬,二無農具,又將如何能耕種自己的土地呢?”
“泗上有錢,有鐵,故而可以扶植村社之民,你們憑什么弄出那些錢來,購買農具分與眾人呢?”
“況且,若是這樣做,怎么能算是無為而治呢?”
孟孫陽剛要反駁,東鄉子琪又問道:“倘若你們執政治政,要扶植農夫有鐵可用、有牛可使,那錢從何來?必要從我等身上收取。”
“你們既說,不拔一毛以利天下,則天下大治。我且問你,你拔了我身上的毛,去利那些窮賤之人,這算不算是違背了你們的道義呢?”
孟孫陽沉默不語,子華子道:“未必非要用你們的錢,我們可以借貸墨家的錢,日后再由農夫償還…”
東鄉子琪大笑道:“如此,你們不過是墨家之妾,可嘆楊子一世與墨家爭,卻不想楊子之學竟要為墨家之妾!”
“再者,何謂無為?如分土地,可以買賣,我土地數千畝、牛馬數十、鐵器眾多;分地之民無鐵無牛無馬無余錢,十年后,其地必屬于我,其人必為我之傭耕,此為無為,此為順應天道之自化。”
“再如墨家之共耕社,凡逃亡去泗上者便可入社,若無共耕社,宋地無地之人,必多愿來我莊內傭耕。可他們如此做,使得許多人另有活路,以至于我雇人所費日增,這豈能算是無為而治?”
“更論最后,收取稅收,到底算不算是拔別人之毛以利天下呢?譬如收稅用于挖掘水渠,使得眾人得利,那么繳稅的人,豈不是不符合你們的道義?人人不拔一毛、人人不利天下,則天下治,若你們執政,這稅是繳還是不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