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司馬抵達中原的時候,已經是八月中,這一舉動引來了天下的目光。
宋國政變已經過去了數月,局勢逐漸穩定,泗上依靠快速擊敗了貴族聯軍和在泗上、齊西南、淮北等地積累的軍管經驗,很快穩定了局勢。
如果是諸夏內戰,其實越殘酷越激烈越快越猛烈越好,唯有這樣對于九州而言才是苦痛最小的,綿延數年甚至于幾十年上百年的亂戰,倒容易傷及根基,留下許多難以彌補的裂痕。
宋國的局面也是一樣,很快穩定下來后,宋國都在盼著一場真正的變革,也在緊張于各國的干涉。
倒是泗上的墨家內部,對于局勢的判斷越發清晰,越發相信魏楚韓出兵干涉的幾率越來越小。
雖然魏韓都在集結軍隊,但從集結的數量上,以及農夫的動員情況來看,完全不像是要干涉宋國的樣子。
口號可以騙人,可集結動員卻很難騙人,遍布在魏韓的秘密墨者不斷將各種情報送回。
適和不少墨家高層的判斷是有依據的,如果魏韓真的想要干涉宋國事,那么緊緊發動都城附近的軍隊是不夠的,數量少了那就是在宋國送菜的,魏韓也有不少賢人,不至于連這個問題都想不清楚。
為了試探一下魏韓的真實態度,泗上這邊和鄭國剛剛達成了一個援助協議,采用貸款的方式先將一部分槍械和幾門守城用的銅炮朝著鄭國運輸,并不隱蔽,多有宣揚。
而與此同時,泗上這邊動員起來的二線的部隊開始從宋國回撤,分配到各個村社幫助秋收,但仍舊保持原本的編制,并沒有取消動員。
糧食棉布各種軍需品的消耗,刺激著泗上的工商業,也讓墨家主管財政的人每日心疼那些流出的數字。
在宋國的主力常備軍也開始向后撤,讓出了幾座邊境城邑,轉而在宋國中部集結,形成大營,縮短補給線,以減少消耗。
在一些邊境城邑,只留下了少量的騎兵或者成建制的連隊步兵,諸子百家各個學派尤其是農家的弟子已經開始為走馬上任做準備,這些年搜集的大量統計資料也開始送給那些即將走馬上任的學派領袖。
商丘通往葵丘的路上,一行穿著短褐的人邁步向前,穿短褐的學派不只有墨家,還有怒斥墨家是虛偽的平等要做到真正平等的農家。
葵丘是宋國最西北的城邑了,哪里也是農家所得的幾個鄉之一,于此時葵丘的名氣很高,那是當年齊桓公會盟之地,也是在那里諸夏第一次規定各國交戰不得挖河堤,只不過后世兩千年后依舊有人連齊桓時代都不如。
到后世,葵丘隨著黃河屢次改道,逐漸成為了窮地方,后世窮的響當當的蘭考就在葵丘附近,但此時黃河并未改道,濟水流過,這里還是肥沃膏腴之地。
農家學派的領袖許析此時正在一塊石頭上坐著,翻看著墨家送給他的“社會調查”,時不時發出一陣陣贊嘆。
其子許行侍坐一旁,聽著父親的贊嘆,想到自己看到的那幾份社會調查,稱贊道:“墨家所作的調查,確實厲害。某鄉土地多少、封地多少、平民每年的開銷、土地稅賦、民眾意愿,做的清清楚楚。”
“以墨家的道義為準,按照這份社會調查,可以很輕易地得出墨家想要讓我們接受的結論。”
這一點許析并不反對,確實如此。
事實上農家和墨家的關系,歷史上也是一個斬不斷理還亂的關系。
許析的兒子許行,后世有人說許行其實就是禽滑厘的弟子許犯,但也有人表示反對。
諸子百家爭鳴,爭到最后,互相影響,儒家八分、墨家三分,其實都已經散入天下,誰影響了誰、誰發源于誰,其實都已經分不清楚。
就像是現在一樣,農家和墨家雖然互為“異端”,農家指責墨家“不是真正的平等”;墨家指責農家是“小農的空想”;但雙方該合作的合作、該合力的合力、該互相扶持的互相扶持。
墨家想把農家弄到宋國去,其實也有些“送瘟神”的意思:既不想翻臉得罪,又不想農家的學說在泗上傳播。
就像是泗上的一些官營冶鐵作坊之類,墨家認為這樣是有利于利天下大業的,可以集中資金發展工商業,從而實現天下的整體富庶。
農家則認為,這樣是不公平的,同樣是勞動,冶鐵作坊的這些鐵器換來的糧食那么多,多出來的利潤,是不是對農民不公平?是不是沒有做到市賈不二價?是不是在損害農夫的利益?
雙方各執一詞,互相又有影響。
一部分農家的弟子認可墨家的想法,叛農歸墨;也有一部分墨家自苦以極派的墨者,認為墨家的手段確實不公平,叛墨歸農。
這種影響和交換,使得農家這幾年在宋國發展的極為迅速。
二十多年前,適在商丘村社干的事,可以簡單地理解為“到農村去”。
等到墨家第一次履及泗上,整個墨家也都在做“到農村去”這件事。
穿著巫覡服裝的巫醫、幫助農夫改良土壤傳授種植技術的墨者、在村社設立村民組織的墨者…這些都是當年墨家在泗上立足的根基。
農家學會了這一點,一些叛墨歸農的前墨者也帶來了這樣的手段。
以及最最重要的,宋國因為距離泗上太近而導致的商品經濟萌芽所帶來的新時代的困難和黑暗骯臟,以及墨家暫時不在宋國大規模活動而是在楚國活動的現實,都使得農家在宋國發展的極快。
農家是有人才的,各種人才。
稼穡、農耕、巫醫、刺客、武士…種種種種,就像是一個沒有封地的諸侯。
一名脫墨歸農的會醫術的墨者,響應農家到農村去的號召,在村社開辦醫館,短短一年的時間,就有數百名農夫在廉價尋醫的過程中接受了農家的思想。
那些深入到村社農村,教授民眾種植的農家,更是在農村有著極高的人氣和威望。
如果只是到這一步,其實農家和墨家的分歧幾乎不存在,甚至于很多農夫分不清農家和墨家,認為這兩家都是一家人。
土地歸天下人所有而非天子諸侯所有、每個人都應該擁有維系自己生存的土地,單就這個打破舊規矩的理論,確實沒有什么區別。
但等到土地分與天下之后該怎么辦,雙方的分歧就變得很嚴重,還是拿簡單的冶鐵作坊作為例子。
冶鐵有沒有利潤?有,而且是暴利。
這種暴利是不是合理?
墨家認為,合理,這樣才能養兵,才能擁有大量的資金興修水利,產業升級,提供教育,實現樂土,以暫時的小害贏得將來的大利,權衡利弊大利小利,這是符合功利和長遠的。
農家認為,不合理,都是人,都付出了勞動,憑什么要有工農業剪刀差?憑什么不能做到市賈不二價?憑什么農夫就要低人一等?憑什么就不能用勞動量來衡量,一斤鐵換多少糧食是固定的、農夫也不吃虧、工商業者也不賠錢?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宋國靠近泗上一些地區的圈地、兼并土地的活動,使得墨家和農家出現了極大的矛盾。
不圈地不兼并,缺乏廉價勞動力,泗上的工商業就發展不起來;泗上的人口就不能快速增加。
而且泗上其實有些政策,確實是有些…混蛋的,譬如在泗上土地兼并控制的極為嚴格,采用合作社的制度以此保證兵員和糧食原材料產出,但換到了宋國,卻又對于靠近泗上的土地兼并和農業商品化由原本的貴族、如今的經營農場主主導不管不問甚至支持。
許析也曾問過一些墨者,一些墨者的回答也實在是讓許析有些難受:人人都有土地、人人都是小農,泗上的工商業怎么辦?泗上的作坊從哪弄勞動力?
人少地多,人少地多,這是此時的現狀,由銅器時代直接躍進到鐵器時代,使得原本不適合耕種的土地成為了適合耕種的土地;適帶來的各種高產作物,使得農業工商業的比例可以比之前有極大的調整;大量的土地可供開墾如果想要當皇帝那就安安穩穩地保證良家子和自耕農的利益、然而墨家卻有翻天覆地的理想,并不希望如此。
說到底,墨家的道義經過適修正之后,其實在墨家未來的樂土中,并沒有小農的存在。
將來,要么破產失去土地去作坊做工、要么破產去兼并的商品倒向的土地上當傭耕者、要么合作社成為合作社的一員,沒有第四條可走。
許析是個善良的人,他創立農家的緣由,源于他看到了舊制度分封建制給農夫隸農帶來的苦難。
許析是個善良的人,他和墨家的矛盾,源于他看到了所謂的新時代的樂土萌芽,給農夫帶來的苦難。
他是個好人,所以注定了他的痛苦和無奈。
四年前的辯論,適哄著他。
今日離別,適問過他:農家搞市賈不二價,農家搞真正的平等,那農家憑什么、哪有錢搞教化教育?天下紛紛亂而大爭,農家搞的那一套,如果沒有墨家保護,真的能保證自己的制度不被諸侯用暴力推翻嗎?農家搞市賈不二價等勞動量交換,那么棉布鐵器這些必需品,從哪里來?農家承不承認社會分工對于天下財富總和的增加效果?
依靠一腔熱血、依靠滿腹理想,天下又有幾個這樣的人,可以不為錢、不為利、不考慮自己的生活,扎根于村社去教書、去與民并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