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看著地圖琢磨了片刻,墨家高層對于這一次萬一不能避免的戰爭的戰略構想基本一致,那就是不在宋國對抗,而是放棄宋國,拉長對方的戰線和補給,誘敵深入,抓住機會從兩翼跳到外線,奪回戰略主動權。
如果要打,那么肯定是魏楚韓三國先攻,那么戰略主動權最開始在他們手中。
如果只是屯兵邊境,少了沒用,多了的話魏楚韓都要被拖死。
六指判斷的沒錯,魏楚韓如果真心想打,那么至少這一次三國以及附庸們要集結至少十萬的戰兵主力,這對于尚未完全變法的各國而言,只要輸了那就是傷筋動骨。
這么多士卒囤積一處,后勤補給會把各國拖入深淵,他們必要求戰,求速戰速決。
用整個宋國的平原,依托碭山和菏澤陶邑為兩翼,誘使敵人深入。
原本泗上和宋國的局面是這樣的:宋國突出于墨家控制的菏澤以南、彭城以北,是一個凸起的肚子。
一旦墨家放棄宋國,誘使諸侯聯軍向前推進,那么這個凸起的肚子就會被逐漸拉平,甚至于出現凹形的半月。
原本無法支援中心的兩翼,在退守泗上的時候,便可以自然地變為突出部,從而在兩翼繞后創造戰機,這是奪回主動權的好辦法。
六指的想法有些弄險,但弄險之余一旦獲勝就是大勝,正如六指所言,只此一戰,中原可定。
各國能夠動員的兵力還有不少,但能夠野戰的軍團也就那些人,打掉了野戰集團,攻守之勢便易手。
即便有些弄險,但其實成功的可能還是很大的。
至于六指判斷的各諸侯想要畢其功于一役徹底擊潰泗上根絕墨家至少需要六十萬包括民夫的推論,適也是認同的。
甚至覺得六指說的少了。
想要每一路都能野戰保持至少不敗、拖延到其余各路會和會戰以多擊少,每一個方向都諸侯聯軍需要至少有一支兩萬到三萬的野戰部隊。
而除此之外,齊墨戰爭和墨家與越國的泗上霸權之爭,都讓各國學到了一點,那就是跳到外線攻敵之所必救。
如果敵方的主帥是草包,倒也簡單,不需要考慮這么復雜。
但若不是草包,想要分進合擊,畢其功于一役,那就要提防泗上義師的這個常用且擅長的手段。
最起碼,濟陽渡、商丘、桑林、黃池、大梁等幾座關鍵城邑,要按照碭山的樣式修筑起來棱堡式城邑。
一旦泗上義師跳到外線,依托這幾個城邑的城防拖住,只要泗上義師不能快速破城,那么奪回主動權的戰略就會失敗。
而要做到這一點,那就不只是需要六十萬,可能要動員整個魏國河東、韓國東部、楚國陳蔡師的全部力量,才能完成。
修一座這樣的城邑,花費巨大,不是說只有人就能修起來的。
人的吃,農兵體制下修城就不能稼穡,稼穡就不能修城。
然而不修城,四面合圍泗上,只要有一丁點機會,泗上義師就可以跳出外線,攻破濟陽渡、商丘等城邑中的幾座,就可以扭轉戰局,調動各諸侯之軍。
這還在其次。
前線對抗,以墨家善于守城的手段,一旦攻到了泗上,就得堡壘對堡壘、圍城對守城,可論及炮兵工兵優勢卻在墨家這邊,這種戰術得靠人命堆。
況且一次性出動傾國之力,就算是變法之后的秦國,打完長平之后都已經無力再戰,數年之內幾乎沒有再主動進攻的能力,甚至于差點鬧出饑荒,況于現在的諸侯國?
適雖然覺得在政治上泗上這邊還沒有完全準備好,在軍事上也最好再等幾年,但各國真要是出兵宋國非要打的話,他倒是也不怕。
只不過一旦開戰,泗上的教育體系就無法支撐,財政不允許,而現在泗上教育體系培養出來的可用之人,還不足以完全控制中原地區,最好是再等個三五年。
適等墨家高層對于泗上局面的判斷,認為自保綽綽有余,但是進攻不足。
攻守不是一回事,如果諸侯不聯合、諸侯不互相救援,諸侯的主帥非要邀戰于邊境,那倒簡單。
可就怕有些善于用兵之人,拖著墨家的主力往后退,墨家的戰線和補給線都拉長,其余諸侯抓住機會捅一刀,那泗上就要出大事。
所以對于將來的戰略,適和墨家的上層一直在等一個“天下有變”的機會,利用菏澤、宋、泗上等方向的堡壘城邑區防御,集結野戰主力在此方向之外打開局面,唯有如此才有可能用主動進攻的方式解決掉楚國。
否則比如攻魏韓,菏澤、泗水等方向的要塞區,便等同于失去了效果,要用更多的兵力防備南線,那么用于進攻的兵力就必然要減少。
之前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墨家一直為這個戰略而努力,從齊國手里奪走了沂蒙山長城;在齊西南地區擁有民眾基礎;在菏水方向修筑了不少新式城邑;幫著蜀國守住了南鄭,其實都是為了一個目的。
即在北線,用堡壘換取更多的機動野戰兵力于別的方向,在諸侯聯軍攻破泗上堡壘之前,泗上義師先解決了楚國,得到淮河、大別山、桐柏山、襄陽、漢中一線,形成擁有淮北泗上的南北對峙局面。
唯有如此,墨家的主動進攻戰略才有可能實現:到時候襄陽南陽方向;泗水淮北方向,一共兩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地利優勢,那么天下局面也就穩定了。
現在六指提出了一個借守為攻、一舉解決中原問題的想法,適覺得在純軍事上的推斷是沒問題的,但只是墨家并沒有為此做好充足的準備,后續可能要出很多的問題。
有些東西,他也不便說,便鼓勵了六指幾句,說道:“參謀部的計劃還是穩妥的,倒不是說你的計劃風險很大,軍事上獲勝的可能極大,只要戰線一拖長,他們要么繼續增兵要么就只能被圍困殲滅。”
“只不過這不只是軍事上的事,施政上的人才準備,還是需要幾年時間的。拖久了不好,各國變法,于我不利;太快了也不好,準備不足,根基不穩。”
“天下天下,如今諸夏就是天下,外無兇惡之敵,還是穩扎穩打做足根基慢慢來的好。不過是趁機定中原,還是在力所能及有效統治之內獲取最大的利益,那主動權還是在我們手中的。”
“我和參謀部的人再說一下,再制定一個計劃,到時候再看。有備無患,況且戰局瞬息萬變,戰略參謀策劃之事,也只是個大略。不能沒有,那會手忙腳亂;卻也不能按部就班不知變通。”
六指點頭稱是,兩人便又談了些關于這一次碭山圍城戰的得失經驗之類。
適和六指在討論著萬一各國出兵要打成小勝的逼退、還是大勝的圍殲魏韓主力野戰兵團的時候,魏擊也和韓猷正式會面討論起瓜分鄭國的事。
碭山圍城戰的消息,給魏擊和韓猷極大的震撼,半月破城、平行壕戰術直到接近城墻傷亡不到五十的可怕戰果,徹底打消了魏擊出兵的想法。
野戰未必打得過,攻城的話墨家想攻哪里就攻哪里,只要墨家野戰獲勝一次,整個河東都要處在危險之中。
整個魏國,有誰有十足的把握,能夠野戰擊敗墨家傷其筋骨?
似乎一個都沒有。
而魏國只要一次野戰失敗,缺乏戰略機動的野戰兵團,就憑墨家在碭山展示出的攻城能力,魏國任何一座城邑都不安全。
正如魏侯問公叔痤,如果墨家守碭山,會怎么守?公叔痤回道,野戰擊敗攻城之敵,那就守住了。
面對這樣的壓力,魏擊心里很清楚,公叔痤的全面戰略收縮、重組三晉同盟的構想是唯一正確的選擇。
而想要達成,首先卻要對墨家痛斥,號召會盟,趁著楚國會盟不可能干涉鄭國的時機,借助會盟的煙幕,和韓國一舉瓜分掉鄭國,這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泗上已經咄咄逼人到這個程度了,楚國不可能和泗上真心結盟,這還是要感謝一下墨家干涉宋國的。
韓猷和魏擊的會面,用的是宋國和墨家的幌子,可實際上談的卻是鄭國的事。
鄭國僅存的那些領土,已經在地圖上被小心翼翼、各有所圖、包藏禍心、爾虞我詐的分為了兩部分。
一部分將屬于魏、一部分將屬于韓,而雙方爭執的只不過是幾座城邑的歸屬權:韓國不想魏國把他當槍使用擋在前面,魏國不想韓國的幾塊飛地連在一起遏制魏國的咽喉。
雖然宋和墨家都是這次會盟的幌子,和爭執累了的時候,雙反還是忍不住談到了宋國和泗上的事。
韓國如今國勢不強,被后來的韓非子批評“不擅其法,不一其憲令”以術治國的申不害,此時還在鄭國沉醉于無憂無慮的童年。
曾經希望變革集權的嚴仲子,被公族、如今韓侯的二爺爺韓傀排擠走,原本歷史上聶政刺殺了韓傀,使得韓侯有機會收攏權力嘗試變法,但如今這個天下的故事中,聶政刺殺了秦君,韓傀并沒有遇刺,韓國公族的力量越發壯大,分權爭權之下,公族貴族是不可能支持集權的,他們的腦袋向來明白自己的屁股坐在什么位置。
如今韓國的相國,依舊是公族之人,是如今韓侯猷的叔父。
出面談瓜分鄭國之事的具體負責人,韓魏兩國都是國相出面,君侯不可能談這些細節,只是掌控一下大局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