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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羞辱

  “那宋若大治,到底是有為而治?還是無為而治呢?”

  戴琮疑惑于這一點,他沒搞清楚這其中的彎彎繞。

  門客反問道:“公子以為,泗上到底是有為而治還是無為而治呢?”

  戴琮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思慮許久,說道:“應算是有為而治吧?各項政策,自上而下,如有臂使,不能說是無為而治。”

  “可墨家和道家卻又交好,大肆稱贊道法自然,順應自然之天志…這我又有些看不懂了。”

  不只是他不懂,許多他的門客乃至于天下許多的士人,也沒有搞清楚泗上關于無為和有為的區別。

  這門客便笑用比擬問道:“譬如泗水,終流入東海。無為者,水會流向東海嗎?”

  戴琮稱是道:“自然。”

  門客又問道:“今墨家以天志而論,認為泗水終流入海,于是浮于木筏之上,奮力擊水,一路向東,那么這算是有為還是無為?”

  “水自向東,奮力讓水快點流入東海,是不是有為?水自向東,我卻反動,奮力拼搏,意圖讓水流入大荒之西,這算是有為嗎?”

  戴琮深吸一口氣,似乎明白了什么。

  門客笑道:“水向東,無為也向東,有為也向東,所以關鍵不在于無為還是有為,而是在于其道是否向東。”

  “墨家固然認可道家之道法自然,那是因為他們覺得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道法自然的結果,只不過奮力擊水,以求快速得道。”

  “至于無為還是有為,那不過是個形式。如從商丘至彭城,乘車也能到、騎馬也能到,步行也能到,重要的不是騎馬乘車還是步行,重要的是到。”

  戴琮想到剛剛門客所言的“做一個合格的走狗”的話,所謂合格的走狗就是要做好主人想要做的事,可門客偏偏說自己要無為,此時聽門客這么一說,似乎有些明白。

  門客又道:“公子這么想,倘若泗上墨家需要棉花,那么他們只需要壓低收麥粟的價,減少棉通關之稅,那么次年宋國那些以稼穡為業的人是不是要多種棉花呢?”

  “那么這到底是有為還是無為呢?若說有為,墨家在宋并未如泗上一般,要求村社必須種植多少數量的棉;若說無為,墨家卻實際上又做了一些事。”

  “公子若能想通此節,那么距離做好走狗就更近了一步。墨家想要的東西,他們會自己想辦法得到,而公子要做的,就是無為而治,不管不問。”

  戴琮也曾多讀書,心道聽這手段,似像是管子學派的輕重之學,以物價操控引導生產的行為。

  此時無為與有為之分,其實在于有為就是嚴苛法令,而管子學派的輕重之術…則被歸于無為之中。

  戴琮已經明白過來門客的意思,墨家對于宋國的控制,是一種新的方式,這種方式之前不曾有過,但這種嘗試卻未必無效。

  以往對于各國的控制,無非也就是扶植代理人、繼承權支持等等,但終究發號施令的還是被扶植起來的那個君侯。

  墨家看似扶植了戴琮做代理人,實際上卻需要戴琮什么都不用做,也不準他有足夠的權力,這是和以往的代理人繼承權戰爭不一樣的地方。

  戴琮便問道:“與過去相異,這是為何?為何墨家可以這么做、并且做成,而之前卻無人這樣做甚至做不成呢?”

  門客正色道:“公子以為,還有宋國和泗上之分嗎?泗上、宋國,其實早已經合為一體,只是有宋與泗上的名號之分罷了。”

  “宋國的糧食、棉花;泗上的鐵器、璆琳;宋國的失地之民;泗上的工商流傭;宋國的銅,泗上的錢;宋國的陶土白灰換來泗上從東海運來的海鹽;宋國的木炭硝石換來了泗上的鋤頭鐮刀…”

  “除了在世人看來尚且分為宋與泗上,實則早已一體,密不可分。”

  “墨家曾說,以往天下,一城一邑百里村社,是為一個市場。陶邑的市場是陶邑百里的市場;商丘的市場是商丘百里的市場。”

  “而今天下,市場的范圍擴大了,從百里擴至千里。宋國缺了泗上的鹽鐵不能自足;泗上缺了宋國的糧食棉花不能生產…”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泗上與宋,熙熙攘攘,皆為利。以利而合,縱然明面上還有宋與泗上之分,實則一體。”

  “既為一體,公子有為還是無為,都已無用。泗上做的每一項決定,都會影響到宋國,而泗上的政令比您的政令更有用,哪怕泗上的政令不行于宋之十余鄉。”

  戴琮稱贊道:“善,謹受教。”

  彭城,曾被戴琮認為是狡兔和高鳥的皇父鉞翎,沉默地用勺子將飯菜中的幾枚大蒜瓣兒挑出來。

  不給他筷子,不是因為要尊重貴族們用餐叉和勺子的習慣,而是怕他自殺,所以用了一個很笨重的木勺子。

  這算是一間牢房。

  他的對面站著一個人,正是當初他準備在一眾諸侯使者面前慷慨赴死時候抓住了他的“背主之賊”。

  相隔半月再見,皇父鉞翎卻平淡的狠,沒有歇斯底里地謾罵,也沒有一句嘲諷。

  皇父鉞翎平淡地指著被他挑出來的大蒜問道:“這是何物?”

  “背主之賊”道:“葫。索盧參西行之時,從中西之地帶回的。味辛辣,解百毒,夏日實用大有益處。”

  原本歷史上蒜最古老的名稱正是葫,葫蘆的葫,但卻不是葫蘆的葫。

  源于葫地,便從草,而的葫名。

  葫蘆則屬于是市井之間的錯別字取代了正統,原本葫蘆應該叫壺盧,壺盧都是容器。

  皇父鉞翎倒是真的沒吃過蒜,盯著挑出來的蒜瓣兒,忽然道:“你相信鞔之適的先生真的去過極西之地嗎?極西之地去過、大海之東去過,這樣的人物若是彭祖那樣的隱士,倒也罷了,隱于深山,世人不知,他自清凈。”

  “可那兩位先生,分明有天下之志,若不然怎么會有鞔之適那樣的弟子?可有天下之志的兩位大賢,卻在天下一點痕跡都不曾留下,豈不怪哉?”

  背主之賊鄭重道:“我信奉的,是巨子傳授的道理。巨子的話有道理,我便聽,沒有道理我便反對。至于巨子從何處學來,與我何干?”

  “若此葫者,可以驅病,便因為產于九州之外,便不吃?”

  皇父鉞翎大笑道:“天下道理萬千,你無非是被他蠱惑,即便是錯的你也以為是對的。”

  “背主之賊”冷聲道:“對與錯,可以驗證的自可以驗證,不能驗證的爭論也無用。”

  皇父鉞翎點點頭,長嘆一聲道:“我以為自己被俘,至少鞔之適要來看看我。不曾想在他眼中,我竟不值一提?”

  當時忽然表明身份俘獲了他的那士人搖頭失笑道:“你太高看自己了。莫說巨子看你不值一提,我眼中的你也一樣不值一提。”

  “你以為你很聰明,可實際上所做的一切都是幼稚而可笑的。你為宋國詢政院大尹,你父親給你留下的龐大的遺產和勢力,卻連宋國內部的矛盾主次都未分清楚。”

  “若真有雄才,或有大略,也不至于會到今日的地步。”

  “還有你養的那些門客親信,都是冢中枯骨。巨子說,他最瞧不起空有死志的人,因為重要的是解決問題,而不是死。空有死志,其實那就是無能,不能夠扭轉局面,無計可施之下的逃避。”

  “數十士人,面對攻城,慷慨赴死,您以為那是可歌可泣?”

  “于我看來,只不過是在彰顯他們的無能罷了。”

  皇父鉞翎冷笑道:“我曾聽聞,墨家為義,死不旋踵,赴湯蹈火。可沒想到,墨家對于慷慨赴死之人竟無半點敬重。”

  那士人嘲笑道:“我實不知道該敬重他們什么。”

  “當時我軍攻城,坑道延伸,火炮彈射…真正的有才之士,應該是想到在凸角堡的后面挖掘堆砌壕溝胸墻,使得彈過的鐵彈不能殺傷反面之士卒,等到攻城沖鋒的時候再出去肉搏反擊。”

  “若是因為挖坑類似、亦或是肉搏反擊而累死,我們或許還能尊重一下。”

  “可他們…并無手段,除了死之外再沒有解決的辦法,而且我等了那么久,竟然沒有一個人提出來這個簡單的辦法,只是嚷嚷著赴義赴義…這要是在我們墨家,是要被督檢部抓走以戕害士兵枉顧性命為罪而流放的。”

  “你想讓我尊重他們什么呢?尊重他們不學無術,臨有事時赴死以報,叫人落淚?”

  “這是天下,不是城中劇院。他們去死,是演給誰看呢?”

  幾句話,說的皇父鉞翎啞口無言,這時候再回憶起當初的城防,那個簡單的反斜面胸墻而不是把士卒都派去城頭吃火炮亂彈的簡單建議,仿佛一個巴掌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臉上。

  皇父鉞翎苦笑道:“你知兵?”

  那士人淡然道:“略懂,不敢稱知。只是巨子叫人將這一次碭山圍城戰的總結告于天下,訴說您的愚蠢,順便討論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士。”

  “重義輕生,那是美好的德行,墨家也是認可的。不談義之對錯,只談生死,活著的時候并無計策也不曾努力為義而奮進,最后把自己逼入死路的時候,也只剩下告訴別人自己不怕死,因為再找不出別的為義而做的功績,這樣的人…至少我們墨家不要,也希望今后的諸夏也少這樣的人。”

  皇父鉞翎長嘆道:“您們墨家不止要顛倒乾坤,還要移風易俗,另定德行…是我低估了你們。我以為鞔之適會來見我,就算不見也會宣揚碭山之大勝。”

  “卻不曾想到,碭山之戰,在你們眼中,不過是為了移風易俗另定德行的一件小事。”

  “我曾以為,鞔之適聽聞那數十士冒著火炮鉛彈赴死沖鋒的事后,會感慨一句天下不畏死之士多矣,正義難撼云云…”

  那士人哈哈大笑道:“巨子只說,若是舊義之士都是這樣的人,天下不日可定。巨子又說,只可惜諸侯非都是皇父鉞翎這樣的人物,終究還有幾個聰敏人。”

  這明顯嘲諷的話,讓皇父鉞翎臉色通紅,之前所有的自信自負和驕傲,讓他憤怒斷喝道:“小視天下英豪,這樣的人必受其禍!”

  士人搖頭道:“你這話說得對,但問題是你不是天下英豪。你知道我為什么加入墨家嗎?”

  不等皇父鉞翎回答,那士人指著皇父鉞翎道:“就你的才能,若在泗上,不過就是個村正里正;若在軍中不過是個連長司馬長。可就因為你的血統,你卻能身居高位…這不該是天下應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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