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田心中退意早生,他和那些諸侯以及實權貴族不同,他連拼死一搏的實力都沒有。
原本歷史上的宋國集權變法,那也是貴族篡位后主導的,只不過和田氏代齊略微不同就在于貴族往上屬到戴公的時候是一家人,肉爛在了鍋里,便不好用篡字。
貴族的勢力太大,最終取而代之,用武力解決了國內的問題。然而即便那樣,宋國其實也沒有雄起幾天,數年變法,一朝而亡。
二十年前,三晉分晉,田氏代齊,這就像是一個試探,試探的結果就是天下人沒有幾個為此而殉道的,也沒有幾個為此高舉大義之旗撲滅這些悖禮之人。
甚至于連天子都認可了,這還有什么可說的?
天子自己都沒說要維護天子諸侯禮制,又有幾人肯為此大義而死呢?
當年宋國政變,墨家插了一腳,到數月之前宋國依舊是實權派貴族林立,各家混戰。
到如今子田早已沒有了心氣,只想著為自己、為自己的兒孫們謀一條退路。
泗上的政策已然很激進,但這種激進是相對于此時時代而言的,若論古今中外,其實算不得什么,因為大量銅石時代無法開墾的土地在鐵器時代有了價值,可以稱之為土地了,人口和土地的壓力并不是很大,重要的只是一個新的制度新的生產關系來將鐵器時代的生產力迸發出來。
子田看不懂這些,卻看得懂緊貼著宋國的墨家泗上已經成勢。
未必一定會得天下,但子田卻盼著墨家得天下。
無他,因為諸侯得了天下,宋國依舊不存,只怕子孫們也要遭受禍患;倒是墨家若能得了天下,雖然可能不再會有封地和血統地位,但卻至少能夠存活。
親信勸他,為做素封之君而打算,他卻明白一旦走了這一步,自己就和泗上扯不開干系了。
親信見子田猶疑,更勸道:“君上有珠玉金銀,又有一些土地的收益,私庫之中還有不少財物。這些都可以化為泗上所言之資本,投于工商、存于金行、亦或是投于商會之中,每年所得,并不下于土地的收入。”
子田苦笑道:“這些金銀珠玉最終還是流入了泗上,泗上逼我如此,我卻要為泗上添磚加瓦,心中終究意難平。”
親信正色道:“君上若求平心中意氣,當舉兵高呼,北伐齊晉、東征泗墨,此為真正順心意。君上既不肯這樣做,再求心意,已然無用,不如求利。”
“秦楚晉,國大,其君可求權,無需私利。宋小,為君者當求利以為子孫才是。”
“墨家所謂的平等,是掩飾在金錢珠玉下的不平等,君上早一些看出來,早一些為子孫謀利,這才是正途。”
子田哀嘆一聲,許久不言。
這一步若是走出去,就不可能回頭了。譬如這些金錢珠玉投入到南海,南海若有戰,本來那是泗上的事,可自己就要關心戰事,關心自己的利。
子田覺得,自己就像是睢水中的一粒沙,無形之中翻覆在波濤浪潮之內,無可選擇,最終流入浩瀚東海。
為后世子孫謀利,泗上那邊是最好的選擇,投資于工商和南海開拓,所得之利各有保障,只要泗上不倒,似乎還可以保證那些財產歸于個人。
滕侯薛侯之類的侯爵,做的也差不多,放棄了自己的爵位,換來的是工商業的股本。
原本依靠著土地上勞役地租所得的利,變為了另一種工商業的利。
丟掉的、得到的,各有好壞,極難選擇。
許久,子田揮手道:“此事,容我三思。”
和子田幾乎同時收到了墨家和諸子學派關于宋地非攻建國方略的,還有戴琮。
戴琮看著這份方略,待送走了墨家的使者后,勃然大怒。
將這份方略狠狠地摔在案幾上,罵道:“墨家欺人太甚!逼人太甚!如此一來,我這個詢政院大尹算什么?我有何權?我有何利?數年之后,我又憑什么還做這詢政院大尹?”
按照這方略上的內容,戴琮很清楚,自己無非就是一個過渡。
五年之后,重新推選,除非他做的極好得到各方支持,否則又怎么可能推選他為詢政院大尹?
墨家明面上不參與宋國的事,所以才導致了各方所能接受的詢政院大尹就是他,若是墨家參與,其余百家恐怕都不可能給他機會。
最開始他想的很好,趕走皇父一族,借墨家之力除掉宋國的其余貴族,自己做“民選的宋公”,發布一些邀買民心之政,從而依靠民意成為民選之公侯。
可現在,這算怎么回事?
論法理,所有的政令要經過詢政院和參政院審核制定,說出去是他的政策,民眾會信嗎?
論實際,諸子百家學派瓜分了宋國的政務,地方各有學派,中央所做之決定,他戴琮又不是各個學派的親爹,各個學派怎么可能大肆宣揚說這是詢政院大尹所指定的利民之策?
各個學派必要宣揚自己在為民謀利,從而贏得五年后的真正推選,又有幾人會宣揚他戴琮的功績?
身邊的親信家臣見狀,小心地勸道:“公若不簽,只怕墨家要怒。皇父鉞翎的下場,您不是沒有看到,諸侯至今不曾出兵,各懷心思,不敢招惹墨家,您又能怎么辦呢?”
“若不簽,只有逃亡一途。況且,就算逃亡,又能逃到哪里去?泗上義師遍布宋地要道,就算跑怕也不易。”
“而且…按這方略所言,只怕…只怕沒有您,也一樣可以施政,終究君上還在…您只是詢政院大尹。”
這話難聽,但卻不是諷刺,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宋公在與不在,墨家都有辦法。
若不在,則選賢人為諸侯。
若在,詢政院大尹這一次本來也不是推選出來的,如果現在不能推選,墨家可以借宋公的名義在推出來一個。
他戴琮既然是以小家族搏大家族,反正損害的不是自己的利,那么更小的家族的人也自然有人愿意站出來借助時代的波濤而上。
戴琮無奈苦笑。
另一親信門客道:“變法變革,越變越亂。若以宋論,這變法還不如分封建制。”
“分封建制之下,大夫們縱然有作亂之心,尚且還知道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有恒產者,方有恒心。”
“大夫有家,諸侯有國,侵國即為侵家。”
“如今,諸子學派施政,他們無家無產,豈有恒心?況于,對他們而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其皮為天下。”
“他們在宋國只需要諂媚民眾,而不需要顧及宋國的將來。因為宋國不是他們的,天下才是他們的國,他們不需要考慮宋的祭祀社稷與國之危亡。”
“墨家這么做,那不是逼著諸子學派學會諂媚民眾嗎?”
“分封建制之時,諂媚君侯;如今民為神主,諂媚民眾。到頭來都是為了權勢,倒也沒什么分別。”
“譬如君上好珠玉,則必有臣子大夫獻上珠玉以結好;君上好美姬,則必有臣子大夫獻上美妓以結好。如今百家學派結黨營利,以利誘民,便和諂媚君侯并無區別。只不過民眾所愿,土地、財物、少稅、無役,非與君同。”
“只恐自此后,各為諂媚而使得國政難以施展。”
戴琮哼笑一聲,苦嘆道:“我也會諂媚民眾,我也想諂媚民眾,可墨家不給我機會啊。”
“我本想諂媚民眾,讓民得利,以眾民之民意,推我為真正的大尹,護國之柱。墨家不是不知道,可為什么就不能給我這樣的機會呢?”
“你們知道嗎?”
一言問出,人群中有人回道:“無非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
不少人都點頭,覺得墨家實在是太功利了,一點情面都不講。
然而這一句狡兔死走狗烹,卻在門客親信中引出了一聲大笑。
“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哈哈哈哈哈!可笑啊可笑!”
“一根誘使狡兔出穴的蘿卜,卻自以為自己是走狗;一只引誘高鳥的燕雀,缺一以為自己竟是良弓?”
“為人者,需要明白自己到底如何。”
“為忠臣者,需要讓主公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才可以腳踏實地作出決定,有利于主。”
“主公以為,你我這些人可算得是走狗良弓?”
這話聽起來頗為嘲諷,戴琮臉色一怒,任誰聽屬下說自己實力不足連走狗都算不上最多就是個引誘兔子的蘿卜時,都不可能不憤怒。
然而那親信門客目光灼灼地看著戴琮,戴琮強壓著心中的怒火,無可奈何地說道:“只怕我等真的算不上走狗良弓。”
“論人,墨家穩定宋國,可借我之名,也可以不用,即便我死,仍舊不影響宋之政。高鳥良弓者,輔勾踐以滅吳之文種也,非我等可比。”
“若無文種,越甲不能吞吳;若無我等,墨家一樣可以干涉宋政。”
“你說的對,是該認清自己,方能明白自己今后能做什么,才能明白如何能夠取利。若無文種之才,卻非要求文種之位,反倒容易身死族滅。”
那親信施然行禮道:“公子之言若出真心,則公子無憂,反倒能夠逐漸增多利益,不再是如今的蘿卜和燕雀,或有一日真誠為走狗良弓,也未可知。”
“公子之言,若只是為了展示親賢大度,則公子憂矣。沒有做走狗良弓的實力,卻要做走狗烹前的反咬;做良弓折斷之前的反彈,那是有殺身之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