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無事。
不少人心中欣慰,因為陰云已經密布了太久,今日無事就是一件最好的消息。
當錫壺匠人迎來自己今日的第二個主顧的時候,今日無事的感嘆終于被打斷。
熱鬧的集市上人來人往,忽然傳來了一陣沉重的銅鈴聲。
正接了第二個錫壺的匠人和旁邊幾個工匠一樣,側耳聽了聽遠處的銅鈴聲,急忙將錫壺放下。
“對不住了,工匠會有事,我要去。若是不去,是不行的。”
這銅鈴聲是工匠會內部的信號,以為工匠會不是個慈善組織,而是一個類似于行會的組織,這里面涉及到每個人的利益,不去的話被開除工匠會,縱然有些手藝,卻也不能夠在商丘城憑自己的手藝容身。
不遠處就有一個每年工匠會的成員聚在一起聽講故事的場所,這些工匠們在年輕的時候都有服役的義務,都受過一定的軍事訓練,這是從二十年前政變之后就有的規矩和習慣,本身也是國人的傳統。
銅鈴聲響過,錫壺匠人便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扁擔,和那個等著回去燒水的人道了聲歉,急忙來到了不遠處的那間屋子。
抵達的時候,已經有了不少的人。
“出事了…”
匠人剛一進來,就感覺到了那種緊張的氣氛,十余名手持燧石槍的壯漢站在門口,胳膊上纏繞著那些武士們喜歡戴在頭上的赤幘。
鐵條做的短劍在燧石槍的槍口處發出黑色的兇狠光澤,十余名壯漢穿的都是很常見的短褐,也都是手工業者的正常打扮,但看這樣子卻分明是正規的士卒。
看上去院落內有些混亂,可實際上卻是井井有條,按照各自不同的工匠行業的分工,有專門的人負責。
“錫匠們來這邊…”
遠處有人喊著,門口有人在負責登記,錫壺匠人很熟悉這一套動作,熟練地報上了自己的名字,領取了一張寫著自己名字的紙條貼在了自己的扁擔上,旁邊有專門的人負責看管。
放下了扁擔,朝著錫匠會所在的地方擠過去,那里已經在清點名字。
就在清點名字的時候,外面傳來一陣猛烈的爆炸聲。
商丘西南,二十年前守城之后墨家在商丘得以存在的一處當年制造轉射機、床弩;如今卻轉型為大型木器作坊的院墻內。
數百名做木器活的工匠們正在神色凝重地領取他們剛放下不過兩年的武器,這些做木匠活的工匠們多是從外地逃亡到泗上的逃亡農奴,在軍中服役后也學習了許多的手藝,退役之后有不少人被安排到了這些木器作坊中。
這里面多是一些從宋國逃亡到泗上的人,而且不少還是商丘附近的人,能夠以這樣的身份回到商丘生活他們也很喜歡。
這座大型的木器作坊,是一座典型的墨家官營作坊,因為作坊內有民主集中制度,也有墨者代表,順便還有武器。
旁邊的木器作坊、磨坊、鐵匠作坊等等作坊的院落內都在上演著這樣的一幕,很快四個齊裝滿員的步卒連隊就組建了起來。
連長、連代表本身就存在;工人委員會的人自發轉為士卒委員會的成員,兩門炮被從木器作坊的倉庫中拖出來,原本負責測量木器和檢驗的技術工毫無滯澀地拿起了大炮需要的推桿和量角器。
平日的大義已經講了太多,當年逃亡的仇恨至今還未散去,商丘本地人的情愫一直藏于心中。
這一次不再需要宣講什么,只是宣讀了一份“商丘特委的緊急命令”,命令他們立刻重新服役。
“各連隊檢查火藥和鉛彈!”
原本作坊的負責人、曾經的連長下達了命令,重新武裝起來的士卒們一兩年沒有摸槍,如今再摸起來卻也不覺得陌生。
當年逃亡到泗上之后,就成建制地編在一起,退役之后又成建制地去作坊做木匠活,建制一直都在。
很快,四個齊裝滿員的步卒連隊從商丘城的西南角出發,遠處已經傳來了爆炸聲。
不少經過了短暫混亂后的民眾涌上街頭,或是領取武器,或是在一些隱形基層組織負責人的帶領下修筑街壘,還有不少人自發地跟在這些士卒的后面。
這一支六百多人的隊伍是此時整個商丘城內組織起來的軍事組織中,聽起來最沒有激情、也最不激昂的隊伍。
但偏偏,他們是戰斗力最強的。
在前面帶路的人領著這一支隊伍穿過了一條又一條的路,越過了一間又一間的房屋。
不少地方的民眾已經被組織起來,戴著紅色袖標的人在維持城內的秩序,就像是二十年前守城的時候一樣,各種禁令諸如防火之類的命令都開始有條不紊的實施著。
遠處已經傳來了槍聲,商丘地區的負責人很快和一部分在商丘的高層墨者出現在隊伍面前,一同前來的還有幾輛貴族的馬車。
先發制人的暴動已經開始。
幾個街區的民眾已經被發動起來,筑起了街壘,分發了武器,在摻雜其中的墨者的組織下,和皇父一族以及城內的貴族私兵們進行對抗。
他們封鎖了幾處街道,為的就是讓這支成建制的武裝迅速抵達宮室區且不受影響。
宮室區附近的街壘也已經準備完畢,墨家拆了不少的房屋,直接明確表示將來給錢,以墨家一貫的信譽,民眾對于拆屋這種事也不以為意。
既然決定了要先發制人,而且知道了皇父鉞翎的動手時間,在商丘這座墨家起家的地方,這些隱藏在商丘城內的墨者很快讓皇父鉞翎知道了什么叫組織和謀劃。
最開始的幾聲爆炸的巨響,就是從皇父鉞翎的宅邸傳來的,四枚沉重的鐵雷被投擲進了皇父一族的宅院內,門口兩輛裝滿了火藥的馬車將皇父一族的宅院炸的雞犬不寧。
遲滯皇父一族反應的時候,各個作坊里的成建制的士卒也都已經武裝完畢,快速地朝著宮室挺進。
被通知的戴氏一族的私兵死士,率先在宮室附近和皇父一族的私兵接戰,被組織起來的民眾也開始有組織的修筑街壘對抗。
宋宮室之內。
宋公子田聽著外面的爆炸聲,看著慌亂的近侍們,一臉平靜地自斟自飲。
二十多年前父親死后剛剛繼位的他,如橫行無忌的螃蟹,只覺得大權在握,父親實在無能,今日朝晉、明日臣楚,毫無一國之君的尊嚴,也無殷商后裔的高傲。
二十多年后做了多年傀儡的他,如縮手縮腳的烏龜,平靜沉穩頗有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淡然,不管國政,只是飲酒作樂。
此時的案幾之下,還有一些還未干掉的酒痕,那是最開始爆炸聲響起的時候他驚慌的證據。
但是很快,近侍們回報說,戴氏一族聽聞皇父一族想要趕盡殺絕為民請命的戴氏所以才反抗的,并且近侍確定自己在宮室的外墻上看到了戴氏的旗幟和族徽之后,子田那略微一點的驚慌也沒了。
最開始的驚慌,他以為是墨家要取宋。
等到聽聞是戴氏一族起事后,子田沒有絲毫的驚慌,反而長松了一口氣。
只要不是墨家想要取宋就好,只要戴氏出面,自己這個宋公依舊做的。
二十年前在皇父一族之下當傀儡,如今換個人手下當傀儡還不是一樣,只要能夠保證自己的利益和生活以及宋公的地位就行。
至于說二十年前的雄心壯志,早已經煙消云散。
他也是看明白了。
當年武王滅商之后,宋國分封的這地方,無險可守,一片平原,四周全是諸姬,明擺著是要提防宋國的殷商后裔。
現如今大爭之世已經來臨,宋國夾在齊、魏、韓、楚以及泗上之間,哪里能有什么作為?
外部并無奮起再復襄公之志的可能,內部二十年前政變之后,大權旁落,更是沒有絲毫取政的可能。
墨家當年摻了一腳后,弄出的什么詢政院和國民議政制度,把宋國本就存在的“三姓共政”的貴族共和給制度化了,貴族共和的同時又摻雜了諸多的民眾議政的條件,貴族們樂于如此制度、民眾的力量和影響力也與日俱增。
所謂“祭在寡人、政在詢政院”,宋公除了還有個祭祀社稷的職責之外,再無其余的權力。
宋國二十年的和平,使得子姓公族都開始墮落,沉迷于酒色、財富之中,對于公族權力從旁支奪回這樣的事殊乏興趣。
二十年前政變的時候,還有公孫澤這樣的真正君子,食君之祿為君效死。
二十年后,哪里還有這樣的君子,只剩下一群要么琢磨著怎么發財、要么琢磨著怎么從政、要么琢磨著怎么利天下的低階貴族。
作為國君,只剩下祭祀這一項權力和義務,那也意味著他這個國君不再有實權。
宮中的近侍守衛,有多少皇父一族的人、有多少秘密的墨者、有多少戴氏一族的人,他都懶得去管,也管不過來。
此時此刻,看著一旁被嚇得瑟瑟發抖的妻妾、看著一旁偷偷哭的兒女,子田一臉鎮定。
又飲了一杯酒,他沖著身旁幾名信得過的近侍說道:“封閉宮室內門,站在內墻上觀察,誰贏了,就開門。”
說罷,他提筆在一張紙上寫下了一行字。
“宮門閉,勝者入。擅入者,必擔弒君之名,吾有死志。”
真要是墨家要搞人人平等選賢人為天子的大事,自己自然當不了宋公。
可若不是,自己活著還是有必要的,自己無權無兵,可恰恰這條命還能威懾一下他人。
寫完這幾個字,取來沉重的印璽,在這張紙的上面印下了自己唯一能夠證明自己是宋公的痕跡。
待近侍拿著紙離開后,他起身沖著妻妾與子女們道:“今日休沐,何以悶悶?”
說罷指著一名在那里不言語的邯鄲姬道:“我來擊節,你且來一段踮屣之舞,外面的炮聲槍聲便可為樂,豈不壯哉?”
說罷,手掌輕拍在案幾之上,搖頭晃腦地擊打著快節奏的節拍,旁邊的幾名樂師也急忙演奏。
外面,槍聲陣陣,如驚蟄節氣時候商丘家家戶戶這幾年興起的炒豆時候的爆豆聲。
里面,子田其笑妍妍,擊節而贊,目光流轉于邯鄲姬角尖旋轉的身姿上,樂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