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明白自己的地位官職是和墨家的貿易息息相關的,每年的邊關稅收為楚王提供了大筆的收入,也是楚國新軍的一部分軍費來源。
聽到樂昌峽正修筑過半的消息,心中暢快,想到以后還要多打交到,便提醒了兩句。
再一個也是因為臨武君買的那批軍火的事,里面的道道他不清楚,正常上報并無問題,但王子良夫代王巡邊,臨武君也在城中,這就最好有個提醒。
若是正常的交易,怎么都好說;若是暗地里的一些交易,那小心一些也是好的。
他雖不清楚楚國內部現在風云涌動,但大概也能感覺出來一些。
商隊帶頭人急忙致謝,又按照清單上的貨物數量繳納了足額的關稅,拿到了印花單,便叫車隊快一點前進,爭取明天早晨抵達臨武。
車隊最后面的幾輛車上,學成畢業了一年的庶君子正在車上和幾名“弟子”講著一些測量的學問。
她年紀輕輕,又是女子,卻被人叫做先生,多少還是有些不習慣的。
學成之后,便帶著一些沒有考入庠序、但水平也不差的那些人開始測量工作,這一次是要繪制一副九州圖的,泗上花了大力氣,出了很多人。
三年前那些當年繒國磨制水晶的工匠們的弟子,終于磨制出來了可以看到太歲星周圍幾顆月亮的千里鏡,經過將近兩年的觀察和記錄,利用太歲星衛星做計時器用來測經度從而繪制準確地圖的學問已經有了足以實施的條件,于是才有了今日她帶著弟子們來到了臨武關。
此時講了一陣,眾人都累了的時候,一名女弟子不免想到了一個聽來的花邊消息,嘻嘻笑道:“先生,你聽說沒有,楚國的王子良夫,最喜歡男風,據說身邊的妻子就是為了生下兒子的,枕邊人都是些美少男。”
剛才聽到臨武司關說起王子良夫代王巡邊,這女弟子腦子里全是那些兩個美男在一起的畫面。
庶君子笑道:“楚國貴族多好男風,又不是現在才有的事。怎么,你倒是喜歡這樣的事?”
女弟子掩嘴笑道:“我不是喜歡這樣的事,我是想咱們去了臨武,倒是可以看到王子良夫身邊的美少男,看看他們生的是不是真有那么好看。”
庶君子不屑道:“以財交者,財盡而交絕;以色交者,華落而愛渝。生的好看卻只能靠侍寢來獲得主人的恩寵,這樣的人縱然生的好看,我卻也不愿意多瞧一眼。”
“倒是你們和我一樣都是些女子,總歸要多學些學問,將來自有用處。玉石縱然藏在石頭內,那也是玉石。”
那些女弟子急忙稱是,心中卻想著,我生的又不難看,再說我找良人丈夫又不會去找給王公貴族做男寵的人,只是看看皮囊罷了。
她們哪里知道,庶君子這番話既是教育她們,也是在思念自己的小弟弟歸田。
四年前她從趙地歸來的時候,正趕上那場百家的大辯論,她小弟弟的命運也算是因為這場辯論而改變。
她自小學的都是腳下的大地是圓的學說,而且如今測量的工作也是以那個學說為基礎的,自然很關注那場爭論。
當時支持蓋天說的人,提出了一個完美的模型,稱之為七衡六間。
說是之所有有春夏秋冬的變化,是因為太陽的運行軌道有七條,并且不斷地挪動軌道,所以才會有春夏秋冬的變化。
而且太陽就像是燈燭一樣,離得遠了就看不到,所以通過日影一寸的說法能夠算出來太陽的高度是多少,而太陽離得遠就是天黑的緣故。
夏至的那一天,太陽在內衡上運轉,因為內衡的半徑很小,所以極北之地肅慎以北,完全可以出現一整天天都不黑的情況。
等到太陽在外衡運轉的時候,那么極北之地自然就是永夜無日,因為太陽在外衡的距離太遠所以看不到。
至于說日食月食,那是因為天空中有一個暗星,這顆暗星在空中運轉,但是高度比太陽和月亮低,所以才會出現了日食和月食。
關于這個天地模型的爭論,不只是學術爭論,正是極為嚴重的政治爭論。
天圓地方,天上地下,這樣的模型下,等級制度也就是暗合于天地之道的,天尊而地卑,天子所以才可以統治九州。
然而如果大地是圓的,而圓是處處相等的,上下也不過是個相對的概念,所以天子的合法性受到了極大的沖擊。
這樣一個模型的詭異之處,就在于它能夠解釋春夏秋冬、解釋白天黑夜,甚至解釋日食月食…那顆導致日食月食的“暗星”的軌道,也是可以計算出來的,即便它根本不存在,但在這個模型中卻是符合九數之學并且存在的,一如計算中的負數和虛數。
而且伴隨著指南針的過早出現,這種蓋天說也有了自己的修正:大地是個圓,不是個方的,所以即便可以自西向東繞一圈又回來,那也不能說明大地就是個球。
學說只要成為體系,那就可以弄出符合的計算規律,那顆造成日食月食的根本不存在的暗星都可以算出來。
當時也有過諸多的爭論,泗上墨家也提出了許多的詰問,引發了一陣關于天地方圓的大討論。
好在這個學說還沒有完全完善,泗上這邊抓住一點窮追猛打,最后得出了兩個可以證明這種學說錯誤的驗證。
一個是需要在外衡處,是否能夠看到北斗星,蓋天說的外衡就是南回歸線。
另一個就是去往中衡、也就是春秋分那一天太陽在正頭頂的那里去觀察一下北方的星空,看看星星之間的距離是不是被縮小了…假使真的是蓋天而成的話,那么星星的距離會隨著向南肉眼觀察逐漸被拉近。
這涉及到一個“等級尊卑”的問題,太陽為日,所以太陽的高度一定是高過星星的。
那場爭論給庶君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為當時適出面說了一番話,說這是好事。因為蓋天說的模型可以自圓其說、至少現在可以自圓其說,而且不斷修正,正需要大量的數學計算,不管那導致月食日食的暗星是否存在,九數和幾何的進步都是可以預知的。
之后不久,泗上墨家開始挺進南海,復制了當年周剪商的戰略:泰伯跑到了吳地,和西岐東西對進剪除商朝;泗上則是直奔南海,意圖利用南北對進的方式,沿著珠江、湘江這條縱線完成對楚國的包圍。
日漸成熟的沿岸航海技術之下,索盧參西行回來帶來的一些傳聞也讓許多人心動。
索盧參在波斯聽說過一座名為巴克特拉的城市,這座城市距離中原算是波斯最近的城邑了,而那里的人和南方的印度有所交流;墨家在蜀國的活動,也得到了一些消息,在那邊邊遠的國度也聽聞了西方有一富庶之國的傳聞。
工商業的發展帶來的是對財富的渴望,南海地區的土改也是為了擴大市場,但是從零開始的提升實在太慢,那些富庶之地的傳聞促使著許多人希望能夠直接和已經發展起來的地方做生意,從而獲取黃金白銀和銅。
就像是對待南海縛婁一樣,生產力被奴隸制束縛,根本賣不出去多少東西,土改之后才可以擴大市場,繼續促使工商業繁榮。
如今西行之路的貿易都被秦國抓在手里,向西不能不走秦國,和野蠻人沒生意可做,只有和已經發展起來的富庶地區才有可能把東西賣出去。
加上那次關于蓋天還是地球的辯論,促使了一年半之前的一場從陽禺沿著海岸線向西的航行。
一則是為了訓練一下航海技術,這東西本來就是靠人命堆出來的。
二則是泗上墨家推動的強制命令,集權之下,只要想做,沒有做不成的事,而此時的巨子又恰好知道那一定存在一個富庶的可以把低端的璆琳珠子、棉布、鐵器用超額價格賣出去的地方。
三則是為了有一個可以貿易的對象,富庶的發展起來的地區和窮辟地區的貿易額完全不同。但泗上的工商業發展又很畸形,又很多這個時代存在但是價格極高的東西,按照估計一個破玻璃珠子若是第一次去富庶地區貿易總能換回等量的黃金。
而在一些偏遠地區,就算想換黃金、銅也換不到,只能換些獸皮,想要開拓市場還得由泗上主導進行土改發展生產之后才行,未免太慢。
最后也算是為了驗證蓋天說是錯誤的、在身毒這樣的地方看星星,間距還是一樣的。
這些年泗上的習流舟師縱然有所發展,那也不是直接可以遠洋航行的,從朝鮮最南端去日本尚且還有可能,但再遠的話都需要極多的經驗積累。
靠著這種初生牛犢不怕虎、年輕人相信驗證天志是一種獻身的狂熱,以及對于財富貿易的渴求,一列有六艘帆船的近海沿海岸線西行的船隊就此離開。
所能依靠的,只有剛剛發展出來的天文學,總歸在能看到北極星的地方,依靠指南針不至于出錯。
庶君子最小的弟弟歸田,那時候正剛從習流軍校學成,因為優異的表現和主動請愿的沖動,成為了一年半之前向西航行尋找印度的船隊一員。
船上攜帶的貨物除了絲綢,就是各種璆琳珠子,每艘船不過才能裝三四十人,其中半數都是剛剛長大成年剛結束學堂生涯的年輕人。
庶君子覺得,那些人常年被海風吹、太陽曬,有些人需要常年觀察太陽的高度和角度可能會被太陽晃瞎了眼睛,自然不會生的好看。但偏偏她覺得那些人很好,那都是一些和她一樣渴望成就一些“利天下”的事的人。
就像是這一次來楚國測繪地圖一樣,庶君子覺得,這就是泗上常說的利自己與利天下的統一,自己喜歡這個行業喜歡自己的勞作,而這種勞作又恰恰是可以使得天下大利的,她覺得自己也算是已經做到了“大同”之中說的“均分其職、各事其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