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子道:“可是空氣的存在,是可以通過實驗證明它存在的啊。”
儒生道:“仁義心也一樣啊。有的人是仁義的,可畜生沒有仁義,所以可以證明仁義心是人所特有的,而畜生是沒有的。”
告子道:“可你不能證明他就有啊?可能只是一張白紙,被外部的環境所影響,如絲染色、染黃則黃、染黑則黑。你只能證明它可能有,但也可能沒有。”
儒生道:“那你又怎么證明它沒有呢?”
告子道:“誰主張,誰證明。是你說有,我說的是可能沒有,而且那也不是人性。我認為人性可能沒有仁義之心,那是外部環境造成的,這也一樣可以解釋你說的例子。我可以舉出反例證明你的未必對,但你沒有辦法證明自己對啊。”
“仁義心可能有,也可能沒有,你不能夠證明人的固有屬性中一定有仁義心,但我卻可以證明人性中一定有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本性,吃飯就是證明。”
“既然仁義心可能有,也可能沒有,那就不能確定的說仁義心就是人性。”
儒生大笑道:“那么求活、有需求,就是人的本性了嗎?馬要吃草,也是求活有需求,所以馬就是人嗎?”
告子拍著額頭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吃屎不是狗性的全部,吃屎是狗性的一部分。狗一定吃屎,但是吃屎的不一定是狗。人一定要吃東西,吃東西的不一定是人。這個問題反復說了十次了,為什么你還不明白?”
儒生道:“你既說人性,你們墨家不是能定義平面之上一中同長的所有點的集合就是圓,你倒是說一下人性是什么呀啊?怎么能夠通過一個定義,就能判斷這是人而不是畜生呢?”
“你說吃飯,那畜生也吃飯,所以畜生就是人嗎?”
告子道:“我說了,吃飯只是人本性的一種外在表現,并非是人性的本質。就像是太陽光一樣,你應該也知道泗上做的三棱鏡分光實驗,太陽光在肉眼中的和本質的并不一樣。”
儒生道:“就算你說得對,吃飯是人本性的外在體現之一,那么人到底又是什么呢?”
告子道:“想要說清楚兼人是什么,就需要先搞清楚體人是什么。譬如你我在這里對話,我可以自稱我,你也可以自稱我,我可以叫告子,你也可以叫告子,他們都可以叫告子,把告子這個名字拿走之后,我又是誰?”
儒生不解道:“這個問題沒什么意義嘛。你就是你呀。”
告子又問:“我為什么是我?而我不是別人呢?換句話說,你把你的名字拿走,那么你和別人有什么區別呢?”
那儒生拍手大笑道:“墨家無父,所以才會問出這么奇怪的問題。我是我的父母所生,所以這就是我和別人的區別。”
告子立刻問道:“你的弟弟也是你的父母所生,那么你就是你弟弟嗎?”
儒生道:“可笑,我是誰不需要你來告訴我。”
告子又問:“那你為什么能知道你是誰呢?”
儒生覺得這個問題實在可笑,告子便道:“你為什么是你?我為什么是我?”
“究其根源,我就在我在天下的所有關系的總和。包括一些注定的、不可更改的;也包括那些人的自我選擇所能改變的。”
“那些不能改變的,我是我父母的兒子、我是我祖父的孫子、我是我兄長的弟弟、我是我弟弟的兄長、我是我妻子的良人…”
“那些可以改變的,我曾經是家中有土地的士人,我曾經是我雇傭傭耕者的主人,我是墨者,我是墨者的中央的委員,我是吃著泗上的稅賦的薪資的負責泗上一些事務的勞作者…”
“這些種種的關系的總和,就是我。你也一樣,他也一樣,每個人都一樣,這使得每個人在天下之內,就是每個人,并且每個人都不能脫離了別人而存在現在的自己,沒有我父母就沒有我;沒有泗上交納賦稅的百姓就沒有現在在這里和你辯論的我;沒有當年給我傭耕的傭耕者就沒有可以識字的我…這一切關系造就了我是現在的我,也一樣造就了你是現在的你。”
“這就是你為什么是你,我為什么是我。而且這樣,絕對搞不錯。”
這話儒生聽的有些繞,可下面那些一直追求“全性”、“真我”、“返璞歸真”的道家學派的弟子們眼睛頓時一亮,他們很容易就理解了告子的意思。
因為他們和儒生不一樣,他們一輩子都在追求“什么是我”、“什么是人”、“人的本質”、“人與自然”這些東西。
告子的話,瞬間被他們理解,也瞬間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是自己而不是別人。
儒生則不解道:“這…這和人性無關啊。只是說這樣的話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再說,你剛才說的是人的需求是人性,人的需求和這些所有的關系總和有什么關系呢?”
告子笑道:“我剛剛說的是體人,以此分清楚每個人。每個人都是每個人,每個人和其余的每個人都有著不可分的各種關系,所以每個人才是每個人,每個人才能知道自己是自己。這是體人。墨家的兼體論,你應該知道吧?點是體、線段是兼;我是體、天下人是兼。人是自己是體、人是天下人是兼。”
“現在我要說的是兼人。”
“人,有需求,并且知道自己有需求,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主動地改造自己和改造自然、利用天地之道的規律來滿足自己的需求,這就是人性。”
“所以人性無善無惡。”
“我的父母有性的需求,有繁衍的需求,所以婚配有了我,也所以才有了我是我父母的兒子這個關系。”
“那些封君為了更多的權力和統治,分配了土地給我的祖先,到我父母這一輩為了不累的需求、為了吃的更好穿的更好的需求,雇傭傭耕者勞作,才有了我是那些傭耕者的主人這個關系。”
“我自我需求識字,于是我學習文字。”
“我意識到天下大亂,需要利天下,所以我投身墨家為利天下…”
“種種這一切關系,正是因為我有需求,并且知道自己有需求,為了滿足自己的需求,主動地改造自己和改造自然、利用天地之道的規律來滿足自己的需求。”
“這就是人性。”
“是故,我墨家言,義,即利也。滿足需求,即為得利。”
“所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如果將滿足需求看成人性,如果將滿足需求的具體表現看成人性的表現,那么人性的表現一直在變。”
“王公貴族為了自己做蠹蟲、維系自己的奢靡生活、不勞而獲,所以他們的義,就是希望天下農夫被束縛在土地上為他們做事。”
“封君為了獲得更多的土地,發動戰爭,掀起暴亂,這也是為了利。”
“工匠希望自己能夠自食其力,能夠不再有戰爭,能夠不再有那么多賦稅,這也是為了利。”
“農夫希望有自己的土地,能夠不再有戰爭,能夠不再有那么多的賦稅,也是為了自己的利,自己的需求。”
“如此種種,所以才要一天下之利,因為人是所有關系的總和,所以一天下之義、一天下之利,就要有所權衡取舍,使得絕大多數人得到利。”
告子忽然提高了聲音,慷慨激昂。
“我們墨家既要利天下,那么怎么才算是天下大利?”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九州歸一!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使人各得其所長,鈞其分職,事其所喜,是謂大同樂土。”
周圍的民眾立刻爆發出一陣陣熱烈的鼓噪聲。
“天下大同”,是秦末百家爭鳴快要落下帷幕的時候才有的這么一個說法。
而天下大同的概念,很明顯可以看出來里面濃濃的墨家和道家的痕跡,而且痕跡很濃,濃到里面太多“禽獸無父兼愛”的痕跡。
孟子不是真正的原教旨儒生、荀子也不是、后續融合了墨道農等諸多想法的儒生也不是原教旨的。
墨家和楊朱的發展,催生了儒家的自我革新,填補漏洞,造就了孟子;戰國末年,各國集權,順應時代,荀子脫穎。
到秦末,“克己復禮”已經不可能實現的時候,儒生們需要一個新的“遙遠的理想”,于是融合了道、墨兩家的想法,弄出了“天下大同”。
克己復禮往后看,天下大同往前看。
就像是鯰魚效應一樣,原本歷史上,楊朱、墨家、道家、黃老諸多學派催生著儒學的自我變革,可最終又回到了“存天理、滅人欲”的儒教。
諸子百家,哪一派的學說發展到最后,都是兼容并蓄各自吸收的。
可關鍵就在于內核。
內核保守,最終那些吸收的東西都會被同化。
儒家那一套內核,永遠繞不過去的坎,就是資本時代初期的種種罪惡和仁義的關系,只有談利、談不可抗拒的天道,才有可能邁過去。
道德禮法特色的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或許能有,但適覺得自己的水平還不足以構建完整的符合資本原始積累時代的新儒學體系,所以索性還是把內核變了吧。
道家談天地不仁的天道,那可以說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律。
墨家談權衡大利小利,那可以說是長久來看的大利剩余眼前的小仁義。
如今距離歷史上出現“天下大同”的概念還有一百五十多年,墨家在適的修正下,終于提前喊出來了這個充滿誘惑力的遙遠理想。
天下歸公。九州歸一。人人兼愛。為利天下。各盡所能。各事所喜。是為大同。
這個修正過的大同概念,墨家的滋味更重,尤其是“各盡所能、人人兼愛、每個人從事的都是自己所喜歡的出于興趣的工作、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內容,更是這些年墨家在泗上宣傳的現實和未來的總結。
而“事其所喜”這句話,更是對于剛才人性觀的一種加強,現在墨家還擔著“無父禽獸”的罵名,那些頗有兼愛想法的大同理念,是二百年后的儒生認可的大同,卻是現在的儒生所反對的“禽獸”。
那儒生聞言,仿佛是一個老鼠落入到了開水當中,驚聲尖叫道:“放屁!放屁!大放其屁,臭不可聞,禍亂天下,當誅!”
“若滿足人的需求就是人性,那不是天下要大亂?”
“農夫求利,就要悖禮,想要耕種自己的土地,不再去公田勞作;擁有百里封地的封君求利,就會想辦法作亂從而有千里的封地;擁有千里封地的封君求利,就會想辦法作亂從而有一國的封地。”
“人心求利,正是天下大亂的根源。你們墨家居然說求利就是義,求利就是人性,并且要順導人性,這不是要讓天下大亂是在干什么?”
“人性如果是這樣,并且你們鼓勵什么解放人性,那豈不是人人廝殺,天下混亂,血流漂杵…”
告子駁斥道:“你的話簡直可笑。”
“神農氏之前,天下無人會耕作,神農氏參悟天志,以馴化五谷,教會人們種植,從而滿足人們吃的需求。”
“有巢氏之前,天下沒有房屋,人們寒冷,有巢氏參悟天志,為了避雨和躲避野獸的需求,從而使得天下有了房屋。”
“燧人氏之前,天下不知用火,人們茹毛飲血,燧人氏參悟天志,為了使得人們吃上更好吃的肉的需求,從而使得天下有火。”
“至于現在,因為民眾需求灌溉,所以開挖河道,所以有了火藥爆破法,從而節省了人力。”
“因為礦井需要抽水,所以制械所為了滿足這個需求,而做出了燒煤運轉的機械,從而滿足了需求。”
“人對需求的滿足、和對需求的不斷提升和改變,是天下進步的根源,這正是人性的原因啊。”
“善惡,是人們分出了善惡,然后根據行為來判斷的。我為了吃飽,我努力勞作,耕種自己的土地,收獲糧食,我為了滿足我的人性,我有錯嗎?”
“我為了吃飯,我去偷盜別人的財物,我當然有錯。可你能說人性就是錯的嗎?”
那儒生大罵道:“如果需求就是人性,那么天下就要大亂。所以需求不能夠是人性!”
告子大笑道:“這就像是太陽從東邊升起,在西邊落下一樣,這是道法自然,這是不可更改的天志。不是你說它存在它就存在,你說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的。”
“認識到人性的存在,并且利用人性,從而大利天下,這才是我們應該做的。”
“豈不聞上古之時,大禹治水之事?”
“禹父鯀,不知道天道天志,從而堵塞水流,導致天下大亂,人或為魚鱉,禍害天下,這正是因為鯀不能夠知曉天志的緣故。”
“而禹圣,則知曉天道,知道順引著水流,從而大利天下。”
“那么,人性本身無善無惡,和水本身向下流也是無善無惡,又有什么分別的?不去逃避而去認識人性,那就是大禹,可以借助這個天地間不可更改的道,來有利于天下;去逃避甚至根本不知道人性,甚至認為人性本善,那就是鯀,會導致天下大害!”
“太陽夏天熱而冬天冷,無善無惡。可是有人卻在夏天穿著棉襖,卻在冬天光著身子,然后咒罵太陽惡毒,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
下首的許多儒生已經開始低頭沉思,臺上的那名儒生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