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要把問題引到功利性的“我們共同的敵人是誰、先解決什么問題能夠最大程度地使得農夫受益”的問題。
繼續爭“平等和公平”的問題,適就始終處在被動。
把問題帶偏了,這就是化被動為主動,因為墨家的那一套的理論解釋,和道家的樸素矛盾論更說得通…現在的不公平是為了將來的公平,和道家可以愉快地這樣交流,和農家就沒法這么交流。
許析沉默片刻,無奈道:“是有不繳納賦稅、不出勞役軍役、不耕公田的緣故。但是,泗上的村社有比我們更好的農具,比如割穗機,比如堆肥法,比如更多的牛馬,比如曲轅犁…”
適心中大喜,許析既然認識到這兩個都有問題,于是先問道:“那么,割穗機、曲轅犁、耬車、水排、風力磨坊、馬拉脫粒機這些又是哪里來的呢?先生與民并耕,可是也需要鐵器啊,難道小農稼穡就可以弄出鐵器嗎?”
“先生看到了泗上村社農夫富足,遠勝于楚地,更是遠勝于農家嘗試仁義之土的千人村社。您看到的割穗機、曲轅犁、耬車之類的問題,其實都可以歸結為兩個問題。”
“其一,分工。其二,掌握天志,借道利人。”
適鄭重地問許析道:“關于分工,我先請問先生一個問題。先生可會用劍?”
許析面露一點羞澀,謹慎地回道:“雖會用,不如墨家劍手多矣。”
適又問道:“那先生持劍殺百人,那些一直稼穡偶爾拿劍的農夫也殺百人,誰殺的更快呢?”
“是我。”
“那么先生以為,泗上村社間那些專門摘棉花的雇工,和那些自己種植自己摘棉的農夫,哪一個在一天內摘得棉花多呢?”
“泗上村社間專門摘棉花的那些人。”
“那么先生以為,現在您去做木匠活,能夠比泗上最差的、取得了木匠證的工匠做的更快嗎?同樣的一個耬車,是您做的快呢?還是工匠做的快呢?”
“是工匠。”
“那么先生以為,把紡織分為摘花、去籽、梳理、搓條、紡紗、精紡、織布、染色等二十七道工序;和從種植到染色全都是一個人完成相比。同樣是一百個人,哪一邊生產的棉布多呢?”
“是前面的那些人。”
“那么先生以為,子墨子所言的三表,即:是否使天下財富總和增加、是否使得大多數人得利、是否使得人口增加這三表,是不是正確的呢?”
“墨子大才,所言三表,我農家弟子亦深以為然。”
適沉聲道:“先生既然同意子墨子的三表之矩,卻又再做違背這三表之矩的事。子墨子言:言足以復行者,常之;不足以舉行者,勿常。不足以舉行而常之,蕩口也;足以舉行而不常,偽佞也。先生認可這三表之矩,非但不去實施,反而逆而行之,這難道不就是足以舉行而不常的虛偽仁義嗎?”
許析大驚,怒斥道:“我怎么能是虛偽的仁義呢?我認可這三表之矩,我也想讓天下人得利,怎么能夠說我是虛偽的仁義呢?”
適問道:“就像是剛才您持劍殺人和農夫持劍殺人的問題一樣,農夫也需要鐵器、布匹、鹽、油這一切生活必需品。那么,勞作的分工使得每個人在一定時間內生產的東西更多,您卻要反對他,這難道不就是不希望天下財富總和增加嗎?”
“您認可三表之中天才財富總和的總價是判斷是否是仁義之政的標準,卻又反對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這不是虛偽的小人又是什么呢?就像是您說商紂是不仁義的,可您卻持劍保護商紂一樣,這是不可以不反思的啊。”
“你想要讓天下人并耕而食,不去細化分工使得人常以為業,又怎么能夠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呢?”
“所以我認為,您的道理如果行于天下,那是要害天下的。”
社會分工使得生產力增加,這是道理,也就是墨家所謂的天志。
越細化的分工,會讓生產效率提升的更大,這就是分工制作坊的源泉。
適避而不談工商業和農產品之間的剪刀差的公平問題,而至直接從農家的模型中找漏洞,把這個球踢給了許析,逼著他不得不回答。
孟子當年和農家辯論的時候,也是避開了“公平”的問題,而是用了類似于“社會分工”的“勞心勞力”之說,但其本質上還是為了宣揚自己的學說,使得勞心勞力是合乎道理的——這句話本身沒錯,錯就錯在他說的那個時代,并沒有解決血統貴賤的問題,勞心者是和封建貴族階層綁定得,勞心者等同于封建貴族,因而沒有錯的話在時代背景之下就是錯的。
適則是用社會分工來反駁許析的同時,順便告訴許析為什么要社會分工、社會分工為什么是對的。
勞心勞力,那是有階層屬性的。
同樣,社會分工,也是有階層屬性的。
如果認可社會分工,那么泗上的作坊制手工工廠就是進步的、就是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的正確手段,換言之讓宋國農夫破產來泗上做工那就是…某種程度上的正確。
而且這樣名聲比較好:你看,是貴族非要兼并土地獲利,不是我們墨家非要逼著農夫放棄土地來城邑進作坊做工的,我們還收留了你們逃亡呢。貴族簡直太混蛋了,將來大家一起把貴族搞掉你說好不好啊?反正墨家現在是天下的在野黨,鍋都得讓貴族們背,誰讓周天子和諸侯尚在呢。
如果不認可,那就必須要駁倒社會分工帶來的生產效率的差別問題。
許析心中難以反駁,只能沉默不語,他隱隱感覺適好像把辯題偏離了,可又不知道該怎么拉回去。
他挖了個坑讓適跳了進去,可是適跳進去后不是選擇爬出來,而是選擇把周圍的地都挖平了,然后重新挖了個坑又把他給推了進去。
見到許析沉默,適立刻道:“這就像是一個饅頭,分而食之。墨家的三表,是要把饅頭做大,又把饅頭分的公平。而先生的做法,是完全不考慮把饅頭做大,只是想著把饅頭分的公平,甚至于為了公平寧可舍棄掉饅頭外面的一層皮,因為那樣會導致分不均勻,是這樣的嗎?”
這句話又是一個坑。
可在許析聽來,這簡直是個救命稻草,適的話在他看來,終于露出了巨大的漏洞,不由在心中欣喜不已。
心道你若繼續按照剛才那么說下去,我很難把辯題再扳回來,可你現在忽然這么說,這正是點醒了我。
他立刻道:“您說的,正是我想說的。墨子當年的三表,是您說的這個意思。可是,您卻只注重把饅頭做大,卻沒有注重把饅頭分的公平,使得工商得利而農夫受損,這才是我們農家和你們墨家之間的分歧。”
適笑著搖搖頭道:“先生大錯特錯,如今天下,分饅頭的不是我們,而是王公貴族啊。”
“土地封于封君,農夫勞作要服勞役、要繳賦稅、要為公家耕種,要為封君修繕。貴族們不稼不穡,卻得到了大量的糧食,這才是分饅頭的人。”
“至于工商業獲取農夫血汗,那只是分了一點饅頭皮。”
“所以我說,先生的道理,只能夠小利天下,而不能夠大利天下。”
“這就像是,一個人殺了人,而另一個人卻只是沒有清掃自己家門前的灰土,您卻要殺死沒有清掃灰土的人,卻不去追殺那個殺人的人。”
“凡事有輕重緩急,難道現在的問題,不應該是先殺死殺人的人,然后再去管沒有清掃自己門前塵土的人嗎?”
許析再度沉默,片刻后又道:“殺人的人不對,可并不代表不清掃自己門前塵土的人就是對的。世上的事,只有對和錯,而不是小錯就不如大錯。”
適點頭道:“先生的話是沒有錯的,世上的事,只有對和錯。但是,如果先生持劍約束天下,那么先生是去先追那個殺人的人呢?還是先去懲罰那個不清掃自己門前塵土的人呢?”
許析嘆息道:“我會先去追那個殺人的人。但是,您這樣說,不就是說,墨家也認為那也是錯嗎?”
適連聲點頭道:“怎么能不是錯呢?楚國農夫買鹽,鹽價奇高,商賈求利而盤剝農夫,難道墨家是贊同的嗎?”
“先生在泗上流轉,也知道泗上的鹽價,難道不是比楚國低嗎?甚至比起先生在江邊的千人村社的價格不是更低嗎?鹽業在泗上也是獲利的,但是即便獲利依舊比先生在江邊的更便宜、更對農夫有利,這不就是證明先生的道理錯了嗎?是否有利,那是用實踐去檢驗的,實踐證明泗上的手段是正確的、是可以利天下的,而先生的手段是不可以利天下的。”
“鹽業價低,一則是泗上規定了鹽價,這達不到先生所言的‘十足的勞作換來十足的商品’,依舊可以獲利,但是鹽價卻比先生那里更低。”
“二則,是分工和天志借道利人,使得每個熟練的鹽工生產的鹽更多。”
許析不得不承認,卻又立刻反駁道:“既是這樣,那么等同于泗上的一斤鹽的勞動量低于別處,所以應該價格更低這也是正確的。那么,泗上為什么不可以將鹽價壓到更低,使得農夫用同樣勞動換來的糧食就能換同樣勞動的鹽呢?”
適笑道:“這是因為泗上需要錢去開展教育、建立更多的作坊、培養更多的教師先生、醫者,以及龐大的軍隊所需要的火槍、銅炮。”
“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因為要去利天下。”
“為什么非要有教師先生、醫者、軍隊、大炮才能利天下呢?”
“因為導致現在農夫受苦的最主要原因,是王公貴族們以萬人奉養一人,所以才需要用火槍和銅炮和他們講道理。”
“先生在楚國,那是封君給你劃出了一片不需要繳納賦稅、勞役的封地。先生如果能夠說動天子、說動齊楚燕韓趙魏秦越中山宋鄭巴蜀等諸侯、說動天下封君都放棄自己的土地和權力,使得天下歸一,那么自然就不需要火槍和銅炮。”
“但先生您能說動嗎?”
“所以我說,利天下之事,有輕重緩急,有先后順序,有大利有小利,有真正的利天下和虛偽的利天下…這些道理,是不能不去了解和掌握的。”
“先生也有利天下之心、農家也有利天下之志,難道先生就不愿意和我墨家,一同解決天下的大患?等到天下大患解決之后,咱們再來解決您說的小患嗎?同樣的力量,做大利于天下、做小利于天下,所得的功效是不同的。先生以為如何?”
“先生難道不想投身到這項轟轟烈烈,使得天下人大利的事業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