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再比如運送過來的璆琳等物,墨家內部自有價格,但實際上肯定還是昂貴的,就云中現在的房屋也不適合,民眾縱然買得起,也不會住著草屋卻去安一些璆琳。
而絲綢等物,價格又有些過于高,云中本地的人本質上還是富裕農夫,非是巨富貴人,這些東西就算運過來他們也不能夠買。
民眾首先要保證自己的衣食住行,然后才能夠再從事一些別的行業。
而墨家要在云中解決的,是吃的問題,那么食物上就不能考慮消費方向。
最后所能考慮的方向,也就是衣和住。
云中的情況是本地是趙國統治的邊遠地區,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同樣的也就導致本地的“苛政”只是個病貓遠不及虎。
當地民眾隨著生產力的進步和鐵器等新技術的使用,實際上是有很大的生產糧食的潛力的。
但是因為貨物運送到這里昂貴、和墨家一直以來的《節用》理念,使得之前運送到這里的多是棉布、棉襖、鐵器等,使得當地民眾的生活水平從饑困數年之內到了飽食、穿暖,解決了民之三困。
可同樣的,民之三困解決之后,因為流通不暢,道路阻塞,遠離中原等問題,又使得云中民眾對于擴大耕種并不積極:賣了錢,不知道怎么花,既如此夠吃夠喝就行,因為云中的糧食不參與整個趙國的市場循環,只是糧食而非商品。
國崗便認為,既然云中要大量遷民,那么云中城肯定是要重新規劃的,他是見過泗上墨家對于城邑的改建的,現在云中的城邑根本也容不下即將增加的大量人口。
既是這樣,便可以用《輕重》和《侈靡》中的手段,來引導民眾消費,使他們迫切地需要“錢”,而不像原本一樣對于錢的概念只局限于可以換鐵器鹽等。
那么在修建新城的時候,將云中本地的人作為《侈靡》中的富戶;而由墨家組織一批遷徙過來的剛解放的農奴氓隸作為《侈靡》中的饑荒之年無以為生的人,由墨家來主導一場透支之后數年的消費。
即在城區之外,主導修建一批新的房屋,因為到時候人肯定是不缺的,而且墨家的建筑技術也自然是高出一大截的。
這批新的房屋,以磚為結構,寬大亮堂,又配屬以小的璆琳為窗,同時以低于成本一大截、云中現在的本地民眾勞作三五年可以償還的價格,售賣給云中人作為一種讓民眾得利的“贈與”。
那么錢其實暫時不需要經過云中,既然金玉銅幣只是通貨和等價物,那么在交換的時候可以有也可以沒有。
可以讓云中本地的人直接用土豆、玉米等糧食交換,并不收錢。
這樣一來,土豆玉米等糧食的價格就可以仍舊壓得很低,因為云中的貨幣并沒有增加,不會出現大規模的物價上漲的情況。
不但要不把錢花在云中,還要盡量杜絕一些新奇的貨物進入云中,使得錢本身在短期之內在云中沒有意義,花不出去。
還可以采取提前預購的方式,提前讓云中本地的人在明年住進去,同時又規定好了償還的年限,但只接受糧食償還。
云中的百姓知道物價,他們也清楚平常糧食的價格,他們肯定會覺得自己核算,稍加引導就會想辦法多種糧食,而且因為云中的封閉性,也沒辦法從別處買若是能從別處買,墨家也不用這樣憂愁了。
暫時沒有,可以先畫一個大餅,依靠宣傳去引導,使得民眾接受并且看到近在咫尺的更好生活。
同樣的,在完成第一年的開墾和穩定之后,又可以促進云中本地工商業的發展,這其中包括木匠、建筑、制磚、燒炭等一系列行業,這是一個城邑所能保持擴大發展、使得民眾愿意留在本地的重要因素。
雖然明年整個云中要忙碌的事很多,按說修建新屋新房這樣的事應該排在后面,不該占用人力。
但是,只需要一小部分人力,便可以激發本地先來者的耕種積極性,用錢而不是用信任和強制來解決種植的問題。
同時墨家實際上也沒賠多少錢,本身墨家就是要買糧食的,從別處買運過來價格更貴。
而新建房屋,實際上需要花費的也就是從高柳那里依靠胡人地區的湖堿和高柳煤礦新建的璆琳作坊的成本價。
那些遷徙過來的民眾本身也是需要吃飯的,他們哪怕是去開墾,第一年也無法做到自給自足,那么就可以在保證基本溫飽的情況下,使用他們的勞作。
到時候也就無非是數百人專職的建筑、木匠等人的吃喝費用,和一部分璆琳的費用。
得到的,是當地民眾大量的種植和開墾、是本地穩定的物價、是民眾的信任而不是因為強制手段導致的天然反感。
同時也可以使后來的人在完成初期的開墾、保證溫飽、償還完鐵器之類的貸款之后有了新的目標,還有批量的現在不急著用、但是將來把云中建為大城邑和墨家在黃河以北城邑中心所不可缺少的成手工匠。
實際上,墨家的錢是花出去,但是花在了外地而不是云中。
春天到明年土豆玉米收獲期間,吃用的是云中本地的存糧,等到土豆玉米等糧食收獲后,手里的存糧也基本吃完,但是因為前期的契約可以保證還是原價收購,到時候過量種植的賤食又完全不會引發物價的上漲。
國崗的手段基本上就是這樣,他將一些大略說出后,特派而來的墨者不住點頭道:“你的辦法,聽起來似乎是很好的。”
“但是是否適用,還需要以說知之術再行推算,這就不是我可以弄清楚的,需要報還給上面,由他們再做決定。”
“這只是一時權宜的手段,那么對于云中將來的發展,你可有什么看法?”
“趁此機會,我也一并報備上去,畢竟你在云中許久,又多研習這些輕重、侈靡、節用之術。”
國崗倒還真的有些別樣想法,聽到特派員先行肯定,他的心也放開了,將自己的一些想法一一道出。
之前想的那些,自然不過是一些權宜手段。
一旦云中等地真的存有數萬人,將來整個此地的發展便會完全不同。
要考慮穩定,還要考慮人心,考慮認同感,考慮為何而戰等等問題。
墨家不用軍功授田制,因為軍功授田制和授田制在低階軍功的時候看起來一樣,可一旦到了稍微高一點的軍功,就會出現“附屬”、“隸農”等問題。
賞賜別人一萬畝地的軍功田,誰來種?只有田,沒有配套的“罪民勞役”政策,一萬畝田沒有任何意義。
尤其是邊境地區,本身工商業就不發達,軍功田不可能轉化為面向市場的農場,最終的結局必然就是出現一大批軍功地主階層,最終導致邊境地區軍閥化,這是不允許的。
當然,也是受制于墨家的道義所不可以實行的。
同時,國崗考慮到“制約”的問題,也覺得云中地區不能夠發展一些產業。
比如鐵礦,冶鐵等。
他覺得要讓云中地區始終受制于墨家控制的穩固地區,這樣一來才能夠防止當地的勢力不聽命于遠在千里之外的墨家。
但同時又必須要發展本地的工商業,他是齊人出身,對于“魚鹽之利”、“工商利民”有自己的見解。
甚至于在這個見解之外,還有更深層次的考慮。
在齊國生活了二十余年、在泗上生活學習了六七年、又在云中歷練了四五年,國崗自覺看明白了一些東西。
他又說了一些他自己的看法。
“古時城邑,一座城便是如今的泗上與宋越。”
“如今泗上離不開宋、越、楚;宋、越、楚也離不開泗上。其根源就在于泗上生產的貨物不是泗上本地用的,而是銷往到宋、楚、越等地。宋、楚、越等地雖然還是諸侯封君林立,但卻和泗上密不可分,這對于咱們墨家的‘天下’的看法又近了一步。”
“聽聞上古之時,百邦千國,各自獨存,因為城邑本身能夠生產陶器、骨器、附近又能生產糧食,所以古時百邦千國,各自方百里。”
“說是天下,實則是破碎的邦國。即便有商周之政,卻也只是各自封國。什么時候使得楚越離不開齊魯、魏韓離不開秦蜀,什么時候才能算是真正的天下。”
“云中也是一樣的道理,不可細碎,不可獨存,不可封閉自成邦國,就必須要和外部有聯系。”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唯有利,才能夠使得云中于天下聯系在一處,各不可分,才能使得云中等地認可天下之說。”
他輕笑一聲,說道:“若是有一日楚、越竟然拒絕泗上的貨物、課以重稅,想來泗上的工商立刻會覺得天下當合于一。”
“云中也是一樣,自耕與良家子固然可為兵役,可以依靠宣義使得他們認可天下為義而戰,但也需要有利相連。”
“若是云中可以自足,又無什么外運獲利之物,數十年后,云中何以與天下密不可分?”
“是故我說,要讓云中有什么工商之物可以賣到云中之外的中原;但同時云中又必須要有什么貨物離開中原便得不到。”
“云中不可為高柳,高柳地處北方,卻是小泗上。璆琳、毛氈、鐵器、煤炭、牛馬、糧食均有,一處便夠了。若再多,云中五百里內便是個大城邑,便可獨存,內部勾連,如何能認同天下?如何才能知曉天下?”
“如上古城邑,衣食住行一世都在城野百里之內,齊城之民如何需要知曉秦城?”
“如泗上會稽,相距千里,會稽人卻知泗上之鐵、棉、瓷;泗上亦知會稽之膠、漆、象牙…那泗上人自然覺得天下包括會稽。”
“云中只知泗上、高柳,因為別處和他們并無關聯,他們也難以覺得那些城邑是天下的一部分,只覺得天下只有泗上、高柳和云中,因為他們的貨殖只和這幾處有交流。”
一番話竟是讓特派員心服口服,目瞪口呆,忍不住想到了墨家故事中那個改編的“毛遂自薦”的故事,雖然實際上真正的毛遂還未出生,連連道:“你就是尖銳的錐子,之前沒有透過布匹的機會啊。”
“你對《輕重》、《國富》、《輕重》、《侈靡》頗多見解,可曾整理成冊?”
國崗忍住心中的激動,面色沉穩道:“這五年我多看書,結合之前所學,確實寫了一些東西。至于如何,卻還需要評斷。”
說罷,從屋內一個小木盒內翻出來兩本自己寫的小冊子。
一本名曰《何謂民之通貨》。
另一本名曰《自貨殖觀城邑、邦國與天下之兼體論》。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