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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云中春(二)

  一陣尷尬中,胡非子出面笑道:“君侯,每個人的義或許不同,但不論義如何,能夠不為五十里地而背棄自己的義,這都是英豪。”

  “庶俘羋今日不受地,明日君侯說不準便會收到許多和您的義相同的英杰,這是可以高興的事。”

  趙侯的臉色更難看。

  和我的義相同的義士英杰?

  我的義是什么義?

  按你們說,我的義,就是偷盜別人的財物來賞賜別人,那我能得到什么樣的義士?

  他哪里不知道胡非子話里有話?

  可此時還不能直接和墨家翻臉,也不適合不歡而散,到時候反倒是讓天下人恥笑他趙侯章賴他人之力得位卻冷落他人。

  好在胡非子諷刺之后,又將話題提到了“誠信”和“國君的財富就是趙國全體富庶”之類的話題。

  借坡下驢,趙侯也在場的趙臣也不愿意再去觸碰霉頭,更不想把今天的宴會毀掉。

  趙侯章心道:“這人已被墨家蠱惑,無可救藥。”

  “也可能,墨家規矩嚴苛,有胡非子等人在場,他只怕是不敢接受封地。只可惜,看來墨家的規矩還是勝過了他心中的貪婪。”

  “無非是個氓隸,自己真把自己當做士人君子了?也是可笑。”

  趙侯章琢磨的那些問題,庶俘羋則根本沒考慮,他想的簡單的很,甚至剛才已經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了。

  土地是屬于天下人的,你憑什么拿你沒有的東西賞賜我?我送女孩子一個銅簪子,還是用我服役的錢買的呢,要你去服役,我看你要從別人手里搶錢去買再送人。

  他可能感覺到自己錯過了一個一腳步入貴族上流圈子的機會。

  但是心里又覺得趙侯的話實在沒有道理,而且沒有道理的地方太多了。

  自己肯定有功勛啊,追擊公子朝并且把他逼死了。

  可是這功勛有多少呢?

  要不是之前的廝殺對抗,自己哪有機會沖擊側翼?

  要不是那些武騎士沖散了公子朝叛軍的側翼使之崩潰,自己哪有機會追擊?

  要不是自己的伙伴們拼死搏殺,自己又哪有機會獲勝追擊?

  所以他倒是覺得自己獲得的獎賞很合理:墨家內部的通告是他善于抓住戰機、領會上者意圖、發揮了主觀能動性,所以整個連隊都獲得了青銅勛章,他和幾個人得了個黃銅勛章。

  順帶著他有機會在明年回泗上進入軍校學習,學成的話應該就是從士變為校了,在他看來這已經很合理了。

  再說他覺得他要是接了趙侯的封地,他爹非得大耳刮子猛抽他一頓,到時候他爹可不會琢磨著這是一件很風光的事。

  加上他對這些貴族實在是心存一些惡心,這一點可能趙侯想的也不錯,他確實是被墨家蠱惑的,對于義和利的理解和這些貴族實在是尿不到一個壺里。

  不遠處在他上首的屈將暗地笑了笑,沖著庶俘羋點點頭,舉起了酒樽看似在稱贊。

  心道:“明年回泗上的時候,這小子是要一起回去的。這小子,不錯。胡非子對他印象也很好,腦子很靈,是個帶兵的苗子。”

  “就是不知道等他學完是讓他去當幾年參謀?還是會放回到北地?到時候我還是得建議一下,讓他去六指那邊當一陣參謀,然后再放出來回北地,哪怕是到時候缺人手。”

  屈將明白自己明年就要回泗上了,屬于正常的調動,也算是規矩內的調動,他在趙地太久了,就算他證明了自己可以主持一方,但也必須要回泗上學習一段時間后才行。

  他和胡非子猜想的差不多,一旦墨家在這邊穩固了云中等地,趙地的局面對于墨家也很重要了,到時候十有八九是要派孟勝來這邊。

  論起來墨家那邊能打的人其實不少,但是有指揮大局為帥副帥經驗的卻沒幾個,泗上那邊的那幾個師長師代表都是些賢才,只不過他們距離指揮數萬人作戰還差一些。

  看過一些戰報,屈將覺得六指算是在南濟水之戰的時候做了一回“左軍主帥”,加上他自己、公造冶、孟勝、適,也就這幾個人現在可以主持一方軍事大局。

  適已經被選為巨子,不可能離開。

  公造冶年紀大了,而且已經名滿天下,來趙地肯定能鎮住這些人,但是趙地的經營需要長久,要考慮年齡的問題。

  六指雖然經過幾戰和南濟水一戰展示了能力,但不足以主持趙地的局面。

  細算下來,也就是孟勝最為合適了。

  胡非子這一次來趙,那應該就是為了將來和孟勝搭檔的,提前熟悉一下情況,到時候輪換的時候他離開、胡非子也了解了趙地的局面、孟勝來到后再重新安排。

  想到這,不免又想了一下趙國的局面,心道:“剛才趙章要給庶俘羋封地,這就是心有不甘呢。這云中九原事,可真不容易。”

  “我記得庶俘羋的姐姐也在測繪隊里,現在應該就在云中吧?君子?嘿…適倒是會起名字,過一陣他姐弟倆應該會見面的。”

  笑吟吟地看了庶俘羋一眼,用一種前輩關愛后輩的笑容鼓勵了一下,卻看到庶俘羋跪坐在那里舉起了手,一個標準的泗上的姿勢。

  屈將嘴里的酒差點噴出來,心里笑道:“咱們墨家內部開會有事要說的時候舉手,你在這舉手誰人看得懂?”

  過了片刻,就聽到庶俘羋在那邊忍不住道:“我要去茅廁,怎么去?”

  倒是無人嘲笑,身旁的一名宦者神情一如平常,引他出去。

  正位上首,趙侯臉色微微一變,心道:“這到底是天真爛漫不知禮儀?還是墨家故意安排羞辱我?”

  黃河北,云中。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秋草黃了。

  后世的托爾托草原如今更加暖和,可是再暖和這個季節的草也要黃。

  五年前營建的簡單的、作為邊堡用的云中城矗立在陰山之下,不高大也不寬闊,只有三五千人。

  城外是成片的正要收割的鈴當麥、玉米、蕎麥和土豆,在遠處是一片無垠平坦的草原。

  一群人正在忙著捆扎干草,將夏季最肥美時候收割的、現在已經曬干的草打成捆。

  五年前剛剛建城的時候,就有幾名墨者來到這里。

  不止帶來了各種各樣的適合這里耕種的作物,還帶來了許多新的技術。

  比如專門用來割草的、長柄的、約有兩尺長的大鐮刀。

  比如用來越冬的新的羊圈和屋內的火炕。

  比如挖坑發酵青草和秸稈的辦法。

  以及一些借用什伍之名但實際上卻是合作社模式的合作種植和養馬養牛的組織形式,以求眾人合力抵御可能的災荒風險。

  那些正忙著捆扎干草的幾個人,正是這里互助社的成員。

  “呦,回來了?”

  幾個人沖著遠處的一行人打了聲招呼,那一行人都騎著馬,很有禮貌地用當地的語言回了一句。

  除了一個側坐在馬背上、手里正拿著一張紙看的入神的女孩子。

  這女孩子穿著一件很寬大的棉布襖,里面填充的都是泗上那邊已經大規模種植的棉花,當然也是越來越多的逃亡到北地的農奴如今最喜歡的一種衣裳。

  女孩子的頭發很長,但卻有點像是胡人一樣將頭發扎成了長長的辮子,大概是為了方便行動,這辮子隨著馬背的晃動輕微地搖晃著。

  “庶君子,我沒騙你吧?你弟弟真的上報了。”

  旁邊一個騎馬的男人帶著一種仿佛討好的笑容說著話,后面的幾個人不屑地扭扭頭,不少人心道:“你運氣好,竟是先拿到了報紙給她看。”

  這群人從泗上來,或是從高柳來,隊伍中就那么四五個女孩子,其中多數都是醫者,整日奔波的就庶君子這么一個。

  男多女少,是個問題。

  四周所見的都是些胡人牧女、或是在城中耕種的女子,對比之下更是個問題。

  可能她生的并不美,雖然每天洗臉、衣衫也盡量干凈,可是比起邯鄲等地的舞姬或者那些倚門賣笑的女子實在是差得遠。

  云中城就有妓女,管仲在齊國的改革那是組織軍妓和官妓以求充實國庫、穩定軍心,而妓女這個行業伴隨著私有制的產生實際上早已經出現,尤其是…生產力更加進步穩定、產生了家庭私有制和忠貞觀念的農耕區。

  一行人中有幾個也會偷偷去去嫖妓釋放一下欲望,也會選擇適合的時候與人對歌野合,可每每看到同行的庶君子心中總是癢癢的。

  肉體的欲望是肉體的欲望,精神的需求是精神的需求,真的很難混為一談。

  一行人真的很喜歡泗上的女孩子,尤其是在學堂上了學、哪怕只是上了小學的女孩子,但這里真的太少了。

  庶君子是個異類,在泗上算不得多異,可在荒涼的云中,卻異的發亮,從星星變為了月亮。

  當然,是在測繪隊的那群人眼里。

  而在那些牧民眼中這實在是個奇怪的女子,有些畏懼她手中的紙和筆還有那支神奇的、可以看到很遠處的、仿佛有什么神明把遠處的拉近的銅筒,可卻不會想著喜歡之類。

  馬背上的庶君子抬起頭,露出一個笑容感謝了一下,又低下頭心里讀了一遍:“高柳步騎士第一連的連長庶俘羋,抓住戰機,追擊趙朝…”

  小心地收好那張紙,還給那個人,心道:“這消息一定也會傳到泗上,爸爸一定很高興。”

  活動了一下肩膀,習慣性地把玩著自己的辮子放在嘴邊輕輕咬著發梢,心思很快又換到別處去了。

  “這里距離大河不足百里,再向北就是陰山,地勢開闊,按照書上說,這里算得上陰山以北向南的必經之路了。”

  “前幾天測了一下勾陳星,這里按學堂的說法是北緯四十度。可是比高柳還要靠北,但是要暖和一些。我記得之前那些人去肅慎的時候,測算的孤竹山也是這個緯度。”

  “好像那里就是伯夷叔齊當年的封國吧?我聽人說,殷商人分出的孤竹國,當年是討伐東夷的子姓封國,以墨脫為氏。后來山戎侵燕,齊桓攘夷而破孤竹,孤竹貴族南遷入齊,遂以墨為氏…”

  “子墨子不會是當年孤竹貴胄吧?要是這樣,倒是有趣,仲尼是子姓、子墨子竟也是子姓?”

  這奇怪的念頭一閃,又嘆了口氣,心道:“我們倒是算出來云中的緯度,可以估算南北的距離,可是東西的距離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算的準呢?校介倒是說過,他的兩位先生曾用千里鏡看到太歲星的月亮,可以用來當做水漏來算時間,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磨出來能看到太歲星的月亮的千里鏡…”

  “要是能磨出來的話,我一定要跟著大家一起畫出來一張完完整整的諸夏九州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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