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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赴義,赴自己的義(下)

  “庶農工商,各有其義。義即利也。只不過農家的義只顧農、商家的義只顧商,可天下總不能只有庶農工商其中的一種。”

  “庶農工商此四者,總歸有些義是相同的,是可以互相讓步的。唯獨王公貴族的義,與賤人不同,不可調和。”

  邯鄲城內,胡非子正在低頭寫一些文字,這些文字不是寫給泗上的,是寫給邯鄲和即將到來的高柳那里的墨者的,他將要主持一下黃河以北的墨家的會議。

  他和高柳墨家義師的負責人屈將子早就認識,當初屈將子要跟他比劍,胡非子用五勇之說使得屈將放棄了以往的那些殺人復仇的市井游俠氣,投身入墨家以為君子之勇。

  兩人已經多年不見,想到馬上邯鄲之圍將解,兩人又能相見,終究心中還是有些期待的。

  兩人也算得上是先生和弟子的關系,思念之情不可謂不深。

  但比起墨家在整個北方的布局所要準備的講話內容,比起所要面對數百同心同德的同志于利天下的人一同投身于這一場浩大的事業,總歸是要排到后面的。

  門被推開,胡非子停下筆,城外先行入城的幾名聯絡人員進來后,胡非子示意他們先坐下。

  整理了一下后,便先開口問道:“西門豹那邊退兵已成定局,屈將入城之后,還是要看一下西門豹的動作。他若不撤而是在附近等待,只怕這仗還要打下去。趙朝也不會那么容易死心,魏趙之間想要弭兵,還得咱們這邊出面主持,但調停不是只靠嘴靠道理的。”

  聯絡的使者點頭道:“是這樣的,不過我們合兵一處,西門豹也是有心無力。”

  胡非子知道一些事,知道魏趙之間的弭兵已經算得上是板上釘釘了,但正因如此反倒要做好打的準備。

  泗上那邊會對魏國施壓,楚國那邊也會提出魏國返還大梁、榆關的要求,以此逼迫魏國將心思放在南線,必要的時候墨家可能會用要和楚國進行軍火貿易來對魏國施加壓力。

  現在中牟那邊的圍困還未解除,魏國大軍除非合兵來邯鄲才有可能發生決戰,但是墨家未必要決戰,因為邯鄲對趙公子章來說不能丟,可是對墨家而言卻未必不能放棄。

  即便魏趙和解,公子朝那邊也需要快速擊敗,不給他們投降的機會,否則那些貴族的封地和封地內的農夫奴隸奴仆,都無法重新分配。

  墨家在整個黃河以北的布局就要以高柳、云中、九原一線為主,胡非子此次來主持整個趙地的事,也正是要把這件事辦好。

  只靠他來主持,肯定難以完成,泗上那邊肯定還會繼續派人來充實北方。

  一旦目的達成,屈將就難以主持這么大的局面,胡非子暫時也不知道泗上那邊會派誰人來這邊主持,但之前有些說法可能會派孟勝來,這倒是個合適的人選,也足夠分量,當然,胡非子自己也有可能留下來和孟勝搭檔。

  和那幾人又說了一下軍中的事后,胡非子又道:“告訴屈將一下,入城之前,整理軍容,軍紀的事自不用說。留給我們的機會不多了,趁著現在盡可能多做宣傳,使得民眾認可相信,也使得一些人…覺得我們可以是一種選擇。”

  他說的,自然是不太可能和他們一條心的商人。

  商人的選擇其實挺多的,依附貴族也是一種選擇,但一旦商人們覺得有另一種依靠的時候,他們會是最先跳反的一群人,因為他們沒有太多的土地固定產,他們對于墨家的一些關于“人”和“財產”的義更為喜歡。

  但他們也是軟弱孱弱的,力量不足,只能選擇依附一種力量,并且這種力量要讓他們見識到足以依附才行。

  當然,這種力量不限于墨家,正如魏國的商人可以資助中山國復國一樣,如果草原上的力量足夠強大,他們也一樣會選擇依附他們,只要能夠讓他們得到足夠的利益就好。

  組織民眾這件事,最適合墨家宣傳的就是守城階段,那時候外部斷絕聯系,墨家可以名正言順地把人組織在一起,宣傳的效果極佳。

  現在圍城已經結束,公子章的力量仍舊是名正言順的邯鄲的擁有者,墨家的整個宣傳和發展的策略都要變一變。

  實際上也就是一種交換,墨家放棄在邯鄲的反貴族宣傳,獲取高柳云中九原,這是和公子章之間談判的底線。

  今后墨家在邯鄲的發展,要以商會為依托,而不是采取宣揚民眾的辦法,要以大局為重。

  那幾名先行入城的使者倒是沒想這些,一人說道:“入城的時候,大軍自會整備威勢,一是讓民眾看看,二也是驚駭一下那些為了利益不惜私運各種貨物的商人。”

  “適不是說過嘛,有三倍的利,商人才不會管什么諸夏夷狄,五倍的利就足夠他們冒著被車裂的風險了。”

  “高柳那里,每年都有人偷著運送一些鐵器刀劍之類的東西進入草原。管起來,實在太難。”

  胡非子笑了笑,擺手道:“這都不是問題。肯定有這樣求利的人,人為利而死、鳥為食而被捉,魚為餌而被釣,自然之理。”

  “不過就算運過去些鐵器刀劍,也沒什么用。步戰的話,需要列陣,胡人豈能列陣?不列陣,他們就算人手都有鐵劍銅刀,也打不過我們。”

  “胡人自小騎羊、長大騎馬,只是紀律、軍陣這些,他們卻沒有。五千列陣的武騎士,總能戰勝一萬胡人騎手,哪怕這些胡人也有鐵劍馬鐙。”

  “胡人需要劫掠才有錢,讓他們無法劫掠,他們很快就要撐不下去。況且,不劫掠他們哪有金銅錢幣?運送一些鐵器入胡地,確實難防,可是回來的時候驅趕馬匹,那卻好防。”

  “到時候高柳、云中等地皆有邊堡,五百人駐守足以撐住上萬胡人的攻城,他們哪里會攻城?攻不下來,就搶不到金銀銅幣珠玉,搶不到這些,就只能拿馬匹牛羊換,馬匹牛羊去換…哈哈,又有多少商人能夠將他們帶回來?”

  “所以,關鍵還是能不能打。若是咱們守不住高柳云中,胡人來去自如掠奪糧食金銀珠玉,那自然會有商人去買賣。守住了,便不會有大商人去做那事,運送馬匹被抓到要處死、而且路途遙遠又豈能不被抓到?”

  大致地分析了一下,這些人也覺得確實如此,最終還是要在戰場上解決。

  胡非子又問道:“你們在高柳,一個邊堡,大約多少人?”

  使者道:“難說,一般都是駐扎一兩個連隊,還有千余戶墾荒的圍繞邊堡居住。”

  說到高柳的事,使者臉上不免露出一些自豪,說道:“就算是只有兩個連隊的邊堡,加上堡邊的農人,胡人萬人也難打下。他們攻城的手段不要說和咱們比,就是和中原各國也差得遠。”

  胡非子點頭道:“周公當年分封建制,用的也就是類似的手段。公侯伯子皆按規矩建城,國人為兵,野人繳稅,靠的是什么?”

  他握了握拳頭道:“靠的就是國人列陣而擊,依靠銅劍戈矛戰車,可以千余國人擊潰萬余野人。適說,這叫武裝殖民,咱們在南海用的也是類似的手段,在草原上沒法用,但是在可以耕種的地方卻都可以用。”

  “高柳這里的問題,歸根結底還是要考慮利。”

  “庶農工商,各有各的義,各有各的利。胡人的習俗和咱們截然不同,他們也有自己的義,只是他們的義…在咱們看來,便有些不義了。”

  “子墨子說,不過是習俗罷了,如同義渠人焚燒尸體為葬。”

  “適說,風俗之內,還是有很多利的因素,要把利的問題解決,便可以更加容易的移風易俗。要善于找習俗背后隱藏的東西。”

  “胡地苦寒,又沒有存糧,一場大雪、瘟疫都會讓胡人無以為食,如今諸夏工商又發展,鹽、茶、鐵、絲、布,胡人除了靠搶哪里容易得到?”

  “所以,想解決北地的事…要么解決掉所有的胡人,要么就要解決他們義的基礎。”

  “適的意思,就是可以耕作的地方,就武裝殖民,讓那些胡人耕作。不能耕作的地方,就嚴防死守,使之分裂,時不時出去打一打,大的打小、小的扶持。”

  看到那幾名使者點頭,胡非子補充道:“你看,儒家的義理、楊朱的義理,都可以在中原各國傳播而成顯學。可胡人也是人,為什么他們就不可能接受儒家的義呢?為什么齊地的東夷,卻接受了周公的禮?”

  “墨家的義,是庶農工商的義,是不分趙人、齊人、楚人的,只分庶農工商。胡人那里也是一樣,能耕作的地方,就讓他們成為庶農工商,然后他們才能接受我們的義。不然的話,咱們的義就是空談,草原部族不會接受也不會認可。”

  “一定要記得,義的基礎,是利。你和一群不劫掠就沒辦法活下去的人談劫掠是不對的義,那很難行得通。”

  這是一整套的體系,一時半刻不可以講完,胡非子只是嘗試一下這些人能不能夠聽懂,以便于等到入城主持趙國墨者會議的時候講清楚。

  這是整個趙國北方墨家立足的基調,也是泗上那邊定下來的大略,是指導性的意見,任何因地制宜的手段都要圍繞著這個基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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