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卒逃脫了死亡,而那些不曾逃脫死亡命運的士卒,成為了齊人貴族心頭不可抹去的恐懼。
三日的攻城,死亡和逃亡的士卒已經接近七千,那些傷者也根本難以救治,尤其是被鉛彈擊中暫時不死的傷者,他們的哀嚎在軍營中回蕩,使得軍中士氣大跌,卻又沒有辦法。
總不好將他們處死以求這些哀嚎不至于影響到的別人,若真是這么做了,怕是距離嘩變也就不遠了。
大量的尸體堆積在陣前,不少人在營中哭號自己的伙伴。
這些人打過仗,也不是第一次上戰場,可卻從未見過如此殘酷的攻城,更沒有見過攻城時候士卒竟然出現集體抗命的情形。
圍攻三日,不要說贏邑的城墻,就連正門之前要道處的兩座堡壘都沒有攻下,這種古怪的城防手段,配合上墨家墨守成規的傳聞,更讓齊軍上下喪失了繼續打下去的勇氣。
一鼓作氣勢如虎,可這一鼓作氣并未成功,反倒是將每一次進攻變為了驅趕自己士卒的屠殺,層層疊疊的尸體不只是對士氣的巨大打擊,也是讓齊軍將校貴族對于公子午的決斷產生懷疑的緣由。
公子午一直不曾露面,留在這里的人多數都不是公子午的親信嫡系。
雖然公子午不露面,可卻沒有幾人懷疑公子午已經到了東牟,因為公子午身邊的死士謀士都在營中,這是一個很基礎的判斷,貴族逃亡可能不會攜帶自己的妻子孩子,但是身邊的士一定會攜帶跟隨,那才是將來復起的根基。
在車中偽裝公子午的謀士也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善于搞陰謀,善于謀劃大略,但是具體怎么打仗,卻并不是很擅長。
倒也不是不會,只是按部就班,按照以前的兵書兵法來打。
面對墨家的城防工事,這些二十年前尚且算是可以一戰的經驗,竟然變得毫無意義。
如何攻破修筑成凹面行墻的堡壘?
如何攻破有足夠銅炮防御的城墻?
一無所知。
不只是他不知道,其實世上并無幾個人知道,因為戰術本身也是一個依靠無數條人命堆積出的經驗。
車中,這謀士一臉慚色,憂慮道“我愧對公子厚愛啊。原本想攻贏邑,使得墨家不得不救,兩軍對壘于汶水,我可撐得七八日。”
“可如今看來,鞔之適竟無絲毫想要來支援贏邑的意思,他竟帥大軍前往平陽?”
身邊的士道“便去平陽,公子也無憂。奪得平陽,鞔之適必要回師來贏邑,如此折返,至少七八日已過。公子定能越過沂水。”
正說話間,就聽到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這謀士正欲詢問,便有人跑來道“眾將都求公子出面,不愿意再打下去了。”
那謀士嘆了口氣,心道諸將這樣想也可以理解,若是正常攻城,三日之內,最多也就損失幾百人,就算不能攻下,總不至于陷入絕望。
可這短短三天時間,六七千人的死傷,甚至出現了陣前嘩變抗命的事,再打下去看上去毫無意義,會像是河里的水波一樣在山巒之前撞得粉碎。
就是一座城,就改了改模樣,怎么就這樣難攻?
難道說這里面真有什么天志在其中?難道打仗這樣的事,竟也有所謂的天志在里面?
這時候眾將已經到了外面,不敢靠前,隔著布簾可以聽到眾將跪倒的聲音,齊聲道“公子,不能這樣打下去了。再打下去,只怕不等墨家大軍出動,我軍已敗。”
“公子欲在汶水與鞔之適決戰,可是鞔之適卻不救贏邑,直奔平陽。平陽若破,軍心必亂,我軍必敗!”
為首的幾名老將言辭急切,等待許久,車帳之內傳來一個略微有些沙啞仿佛是傷風之后的聲音道“鞔之適轉攻平陽,不救贏邑,豈不正好?”
“贏邑之中,不過一師之卒。平陽尚有庶民徒卒梁父大夫之兵一共兩萬,鞔之適數日之間不能破城,我們只要能夠在鞔之適破平陽之前攻下贏邑,勝負便可易手。”
“贏邑破,我軍便可返回臨淄,營建贏邑,收攏膠東之兵守衛臨淄。凡戰,必有得失。”
“昔年吳越之戰,使效死之卒數千于陣前自刎,驚駭敵軍,終于大勝。如今我們舍棄平陽之兵,為求齊之社稷,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
“況且,贏邑若破,平陽之圍便可解。若此時移師平陽,鞔之適半途伏擊,我軍大敗,那么平陽、贏邑均可不守。齊之社稷危矣、天下禮法廢矣!”
這話不是沒有道理,不但有道理而且非常有道理,可這番道理卻都是紙上談兵的道理。
固然若是在平陽城破之前攻破了贏邑,那么平陽之圍自然解除,而且局面大為改變,齊國重新又奪取了均衡的勢力。
然而,任何戰略都是建立在戰術的基礎之上的,否則便毫無意義。
為首的一老將苦勸道“公子之言,正顯聰慧過人。可是…可是我們如何攻得下贏邑?平陽如何能夠守得住許久?鞔之適用兵,最善攻守,其次才是野戰,平陰城雄壯遠勝平陽,數日而破,況于平陽?這難道是可以不去考慮的嗎?”
“公子之言,無異于說我若能搬得動泰山,那么臨淄的南山我也一定可以搬得動。”
“公子的話,是有道理的,可是…可是卻做不到啊!”
這老將征戰許久,雖然很難理解現在不斷變換的戰爭模式,但眼睛卻不是瞎的。
他戎馬數十年,見過無數次攻城圍城戰,可是攻城戰能打成這樣模樣的,卻從未見過。
一旅之兵,還不等沖到城墻之下,已經混亂。
好容易讓隨軍的工匠做好的沖車,剛剛越過壕溝就被炸碎,幾十個工匠忙碌一整天,在墨家那邊也不過就是一枚鐵丸的事。
攻到城下的士卒,不知道如何攻城,倉皇無計。
跟到前面的旅帥鄉長之流,完全不知道哪里可以攻哪里不可以攻,帶著人沖到了兩個夾角之間,片刻后一連之卒便敗退而逃。
毫無希望,毫無意義,完全看不到破城的可能。
如今又傳來消息,梁父的義師出動,朝著平陽進軍。
平陽若失,贏邑又攻不下,這數萬大軍就完全被困死在此地,不等墨家來攻,只怕軍心已潰。
如今軍心已經不穩,士卒有逃亡之意,臨陣脫逃裝死之輩就算是殺雞儆猴也嚇不住。
這老將正是拳拳之心,卻遭到了車帳內“公子午”的訓斥。
“你說我說的道理毫無意義,不妨你說說,這一仗該如何打?”
“我如何不知鞔之適已經出兵平陽,那么我們能怎么做?”
“收兵不打贏邑,回師平陽?”
一句反問,老將訥然道“恐怕不行。回師平陽,鞔之適必要伏擊接戰,我軍軍心不盛,必敗。”
車內的公子午冷哼道“那轉而進軍梁父?得梁父而斷汶水?”
那老將尋思半晌,道“怕也是不行。墨家之卒善于行軍,昔日搶占梁父、贏邑,兩日行百里。如今墨家騎卒并出,斥候遍布,我軍若動,必被知曉。若近梁父,鞔之適大軍返回…”
車內的公子午又道“那不打贏邑,全軍向東,過沂水而歸?”
這話說出,老將沉默許久道“亦是不行。此時向東過沂水,軍心必散,撤退不成,恐成潰逃。鞔之適和公造冶若帥兵在沂水、沂山追擊,亦是大敗。”
車內公子午大笑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既說不行,總要有個辦法?”
“難不成你就覺得我的辦法不行,可你也不知道怎么做。你什么意思?難道讓大軍不攻,也不去平陽、梁父、沂水,就在這里駐扎,等待鞔之適大軍攻破平陽?”
“你既反對,總要有個辦法。又無辦法,之說不能繼續攻贏邑了,你需告訴我怎么辦才好!”
眾人鴉雀無聲。
南濟水一戰后,墨家搶占了贏邑和梁父、公造冶威懾魯國之后,實際上臨淄軍團已經陷入了死地。
田慶的方略是拖,他也看出來齊軍已經深陷死地,唯有等待天下局勢有變,將一切希望寄托在墨家內亂或是魏韓出兵上。
可田慶能拖,田午無法拖下去了,他還有個堂兄在臨淄做太子,他的父親心痛病發作已經時日無多。
然而田慶在的時候,至少墨家沒有進攻,也是在拖,至少沒有現在看上去這樣被困在必死之局的情形。
車內的謀士知道,這些人并沒有解決的辦法,也沒有獲勝的方略,只是在懷念田慶尚在的時候那種還能撐下去的局面。
可是就算田慶在又能如何?
想到這一點,車內的“公子午”便道“慶帥善于用兵,我故不如他。可縱慶帥不死于墨家刺客之手,也不能勝啊。”
“墨家已在汶水、濟水占據城邑,土改阡陌,墨家的煽動之能你們不是不知道。在此等待,等到一年后,三十城邑皆被墨化,到時候旌旗十萬直抵臨淄,你我的封地都要被土改,到時候難道不比現在死的還慘?”
“為今之計,只有猛攻贏邑,不惜死傷,唯有如此,才有一絲活路,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諸君!你們不是為我而戰,也不是為君侯而戰,你們是為你們自己而戰啊。齊并入魏韓,你們尚且還有封地,還可以逃亡出國再出仕。可若并入墨家,封地土改、隸農解為庶民,這是讓我們難以存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