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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不可撼動的力量(七)

  成陽、廩丘相連,雖是飛地,但那是魏國進入泗上、維系中原霸權的橋頭堡、是吳起先取秦后中原的戰略被否決而采取先謀中原泗上保持四面進攻戰略的支撐點,不容有失。

  魏國等了許久,才在二十年前等到田氏內亂、公孫會自立入晉的機會,一舉得到了廩丘,隨后得到了成陽。

  看上去廩丘只是因為公孫會的叛齊,實際上,卻是魏國等了二十余年、聯合了趙、韓,取得了周天子的認可,才最終得到的。

  否則,魏國根本沒有機會得到這兩處重要的城邑,因為齊國也不是不知道這兩處城邑的重要性,一座城會牽扯兩個大國的爭霸之爭,需要等待許久才有機會。

  成陽向南不過幾十里,便是陶邑。

  陶邑附近,便是菏水。

  菏水勾連泗水、濟水。

  濟水直通黃河。

  黃河沿岸都是魏之精華。

  成陽若失,衛國這個魏在東線的附庸國的態度就難知曉,而且魏國只怕再難干涉泗上的事務,對于魏國的霸權戰略而言,成陽無論如何不能失去。

  南濟水一戰,墨家跳到外線,在濟水殲滅了齊平陰軍團,使得成陽的魏韓聯軍陷入死地。

  齊國短短數月之間失去了幾十座城邑,成陽難道守得住嗎?

  成陽對于墨家來說難道不重要嗎?奪取了成陽,可以和加入非攻同盟的魯國在大野澤沿岸連成一邊。

  進可以攻齊、退可以卡死成陽使得齊國想要進入泗上,必須要經過魯國或是莒南東海,而這兩處都難以進軍魯國牽扯到齊魯矛盾,墨家南濟水一戰獲勝的消息,等同于魯國徹底放棄齊國為盟友的消息;莒南向下,東海諸邑,墨家和越國當年再次修筑了城邑,墨家的習流舟師可以在齊國主力南下的時候直奔莒城。

  成陽危矣!

  這是魏擊所能覺察到了危險信號。

  也是墨家使者言語中一直暗中提點的一個威脅要么和談,現在魏國徹底退出墨家和齊國的戰爭;要么,一旦齊國臨淄軍團覆滅,墨家便取成陽,和楚國聯盟,直奔大梁,愛信不信。

  今日早晨,墨家的使者驕傲無比,面對著魏擊和一眾魏臣,大聲道“禽子重病,但墨家的組織尚在,七悟害尚存。墨家上下同義、上之所善下必善之、上之所非下必非之。我墨家的上,是巨子,但巨子不是一個人,而是眾人之義的公意。只不過公意不是人,而選舉了有利天下之心的巨子代為執行者不可更改的公意。”

  “我墨家之悟害已定對齊一戰,非為攻城奪邑、非為謀取財貨人口,而是為了懲戒不義而侵費的齊侯。”

  “此戰不勝,我墨家不休。”

  “君侯亦知治國執政,譬如法度,若有人不遵守卻沒有受到懲罰,難道國家是可以治理的嗎?”

  “如今,齊侯不義,卻沒有受到懲罰,這難道是天下可以安定的嗎?”

  “適帥帥義師數萬屯于濟水,連破平陰、贏邑、盧城。這不是為了占據這些城邑,只是要約束不義的齊侯日后不興不義之戰。”

  墨家的使者口里振振有詞,絕口不提攻占成陽的事,可魏擊和魏國群臣聽的明白墨家說不是為了占據齊國的那些城邑,就是對魏國最大的威脅。

  若是為了占據齊國的那些城邑,反倒好說,占據了城邑就需要分兵把守,又需要防備齊人反擊。

  可若是不占據齊國的那些城邑,一旦和齊國媾和,轉過身便來攻打魏國,奪取成陽,齊國只怕到時候已經嚇破了膽,不敢在背后襲擊墨家,成陽豈不是一鼓而下?

  成陽既破,衛國只怕一年之內就會以小國弱國諸侯的身份加入非攻同盟,擺脫作為魏國附庸國的身份,免除各種貢奉。

  楚國到時候也定然交口稱贊,中原越亂,魏國所被牽扯的精力也就越多,大梁榆關這些楚國丟失了十余年的城邑便還可以奪回,將魏國徹底趕出中原。

  大梁和榆關對于楚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得大梁榆關,楚國就取得了戰略優勢東西兩線可以互為接應,魯陽方向可以攻伊洛線插入三晉腹地、大梁方向可以直取魏之河東。

  只有魯陽、大梁都在手,楚國才能保持戰略的主動性,否則只能是被動挨打。

  到現在,魏擊才有些明白,墨家為什么這一次這么高調地懲戒“不義之君”。

  看似費地只是齊、墨兩國的事,實際上卻和天下諸侯息息相關,牽一發而動全身。

  之前不義的事多矣,那齊國攻最難道就是有義?卻沒見墨家出兵打到平陰來懲戒。

  今日這是抓住了機會,揮舞著大義的旗幟,調動著天下諸侯的矛盾,徹底讓齊國陷入了絕地。

  待墨家使者離開大殿,魏擊不禁感慨道“墨家有鞔之適之智計,有墨翟之徒的悍不畏死,有蠱惑人心的道義加諸于身,難道是可以戰勝的嗎?”

  公叔痤禁言道“君上,我曾聽聞封地之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說是一人居于深山之中,在山中圈養雞犬。山中有虎,常入那人的庭院中捕食雞犬。”

  “這人常常丟失雞犬,但又不是孔武之人,亦無惡來之力,不能搏虎。”

  “但虎卻有子嗣,這人便趁著老虎去捕食的時候,深入虎穴,抓獲了虎子。”

  “虎歸,大怒,卻又憂心子嗣,不得以為盟盟祝約人不入虎穴、虎不入人廬。”

  “經年后,這人的朋友到訪,便問此事。這朋友有惡來之勇,生撕虎兕,聞此事,大笑道我正欲得數張虎皮以為被褥。”

  “遂提劍入山,盡屠虎穴,剝皮而歸。臨行,對那人道如此一來,虎終生不得入汝之廬矣!”

  公叔痤問道“君上以為,若是居于山中那人,一開始就可以屠虎,難道會和虎盟誓人不入虎穴、虎不入人廬嗎?”

  魏擊搖頭道“若有搏虎之力,盡屠山中之虎,虎自然再不入人廬。”

  公叔痤又道“君上以為,墨家是那無屠虎之力的山中人?還是欲得虎皮而寢的勇士呢?”

  魏擊恍然,喜道“你的意思,是說墨家本身并無力量對抗魏國,所以才與我們和談?若是可以以其力對抗魏國,便會如欲寢虎皮的勇士,根本不會和虎簽訂盟約?”

  “昔年伐齊,我與齊交戰,雖勝,但齊軍仍強,不可小覷。”

  “難道二十年間,齊軍已經孱弱到此地步,墨家可以一戰而勝,但卻不能夠戰勝魏之甲士嗎?”

  公叔痤搖頭道“君上誤矣。那山中人之所以和猛虎簽訂盟約,固然因為敵不過猛虎,但也因為他不想寢虎之皮,而只是想要保護庭院內的那些雞犬。”

  “墨家義師之強,非武卒不可勝。但武卒為魏甲之精華,不可輕動。”

  “但墨家使者的這些話,卻也透露出了墨家的一些暗意。”

  “君上試想,如果墨家想要奪取成陽,那么此時便是最好的機會,他們口中有義、手中有兵,我魏又四面交戰于趙、楚、中山,難道他們會放棄這個機會和我們和談嗎?”

  當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魏擊登時明白過來。

  若是墨家有足以戰勝魏國的力量,此時不可能選擇和魏和談,而是會打到魏國,等待魏國主動求著墨家締結合約。

  若是墨家想要奪取成陽,此時更不可能和魏國和談,一旦和談以墨家重信重諾的行事風格,就不可能再取成陽。

  墨家這些使者,看似高傲,實際上卻暴露出了墨家的底線不能擊敗魏國,也不想奪取成陽,而是只想和魏國和談。

  魏擊喜不自勝,說道“墨家辱我久已,他們以為自己的高傲可以嚇到我,卻不想有您這樣的智謀之才,看破了他們的底線。難么,以相國之意,就不該和墨家和談?”

  公叔痤卻又搖搖頭說道“剛才君上將墨家比作山中人或者是可以屠虎的勇士,其實反過來也一樣。”

  “墨家如虎,魏國卻也不是可以屠虎的勇士。墨家如虎,固然擔憂虎的子嗣,難道山中人卻不擔心庭院內的雞犬嗎?”

  “以君上之見,若齊國戰敗,墨家移師攻成陽,誰人能戰而勝之?”

  魏擊不語,許久才道“若非寡人親征,便要用國相了。至于吳起、樂羊之輩,雖知兵卻不忠,縱然在魏不曾自刎,亦不能用。只是縱然如此,勝敗也不過五五之數,動搖國本,趙楚秦虎視眈眈。縱能勝墨,卻難以抵擋秦楚趙…”

  公叔痤拜道“我正是這個意思。墨家非是不可戰勝,但戰勝了墨家,秦楚趙諸國卻不會趕緊君上為除天下大害,相反還會抓住機會進攻魏國。”

  “而墨家呢…既說五五之數,墨家便是戰勝了魏國,但是士卒死傷不說,又妨礙了墨家的許多事。”

  “君上也不是不知道,越人使者前來,備說越人將要南遷之事。墨家在東海、淮北、瑯琊逼迫的緊,吳人這些年用鐵器牛耕之法日益強盛,吳越不同舟,淮南方為越之根基,不容有失…”

  “越人南遷,東海、淮北、瑯琊,盡屬墨家矣。墨家行政,不行分封,必以直轄而置官吏,又要蠱惑民眾使其同墨家之義。這必須要極多墨者,墨者一共也就那些,欲得東海、淮北,就不能繼續交戰;繼續交戰,得東海、淮北的時間就要延后。”

  “對于墨家來說,東海、瑯琊、淮北,這才是墨家虎的子嗣。”

  “而對于魏國來說,成陽、廩丘,這正是魏廬之內的雞犬。”

  “魏國不欲寢虎皮、墨家也不欲居人廬,這正是可以弭兵的時候。”

  魏擊明白這是老成睿智之言,卻忍不住嘆息道“二十年間,墨家從墨翟之時的數百墨者,到如今持有三郡,可破強齊,逼迫寡人之魏。”

  “若墨家再得東海、淮北、瑯琊,再得兩郡之地、數十萬丁口,將來誰人可制?禽滑厘重病之事,本該是墨家虛弱之機,卻讓天下知道墨家的不可撼動,如今墨家日強,這是不能不提防的啊!”

  公叔痤拜而再拜,說道“君上,此一戰后,墨家結怨于齊、結仇于魏。得東海、淮北,與楚必爭。越人早恨。宋君早怒。”

  “正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難道,您認為墨家得到東海淮北、戰勝齊國、攻取臨淄、揚威天下,這是一件值得我們擔憂的事嗎?”

  “墨家得淮北而強,十年之后事。魏若失大梁、怨于趙、棄中山、遷西河…這是弱于十年之內啊。”

  “這正如農夫的家中失了火,而您不去救火,卻擔憂明年下雨淹了莊稼,于是不去救火而去田里挖掘水渠一樣。這是不智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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