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寫完了這封信,便叫人快馬加鞭地送往彭城。<隨夢小說щww.suimeng.lā
他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以副貳巨子和七悟害的身份表達了對于簽發誅不義令的支持,這是首先要表明的態度。
這個態度不表明,墨家內部的一些激進一些人和他之間就會產生一些罅隙。
表明這個態度,是為了達成墨者內部的團結,以及為了凸顯墨家的“義”的重要性和在“大義”這個問題上的不可妥協性。
但是,這個態度的表達之后,也必須要考慮到今后的一系列影響。
一旦簽發了誅不義令,若今后對壘臨淄軍團的決戰中沒有俘獲田慶田午,那么戰爭就算是沒有結束,和齊國和談的條件也必須加上一條:叫出這一次屠城命令的下令者和執行者。
抓不到的話,就需要做一個擊破臨淄軍團后和齊長期戰爭甚至攻破臨淄以逼迫齊國接受的心理準備。
外部的局勢上,魏國的無力已然可以確定,但是攻破一國都城這樣的事,會對諸侯造成多大的影響和震撼?
貴族之間相互廝殺,韓侯殺鄭伯,在諸侯看來這不過是家族之間的私仇,可以理解,最多指責。
但若是墨家這些喊著庶貴平等的人,以大義的名義攻破齊國都城,槍決田慶田午,想來各國諸侯就不是指責那么簡單了。
今后最多五年的時間,或許就是墨家可以安心發展的最后機會了,可能這就需要這一次對齊戰爭之后進行廣泛的動員和先軍體制,以及徹底宣傳墨家的真正一天下的目的口號。
實力數百人的時候,可以喊以行義。
實力數縣兩郡的時候,可以喊以約天下。
這約天下之劍的提法,本來也是適之前勸說墨子的口號,他自己都沒當真,也根本不想讓墨家做天下諸侯的監察者。
本來他的計劃是想要趁著對齊一戰的勝利,穩固北方,趁著楚國集權和分權之爭,借著最多幾年楚王將死的歷史趨勢,在楚國搞一次大事,到那時候再徹底露出墨家想要一天下的野心。
只是發生了這樣的事,誅不義令必然會簽發的前提下,這幾年要在楚國做的事就要困難的多。
不把古典軍國擴張的本質說出來,不能夠教育民眾使得民眾仍舊確信天下人兼愛的可能,這一次屠城之后宣義部的宣傳必然要定下這樣的基調。
但把本質說出來,就算不說墨家的目的,一些讀了墨家文章的人也會自然而然地想到:既然墨家說殘暴戰爭的本質是土地所有權的問題,那么以墨家治標治本的做事方式,肯定是要解決這個本質問題的。
他寫這封信,不只是為宣義部定下宣傳的基調,讓民眾明白戰爭的“本質”——雖然本質上私有制之下戰爭仍舊會發生,只不過戰爭的發起者從土地貴族變為了此時尚未產生的大資產者——但于這個時代的局限之下,仍舊可以讓民眾很容易理解這些仇恨、天下的紛爭產生的原因是貴族們想要得到利益、君主想要得到利益,而非是齊人恨費人、秦人恨晉人。
更是為了讓墨家高層想到這件事的后果,以及要為這些后果做的準備:泗上至今還未全面動員,歌照唱、酒照飲,此令一簽,就要做好萬一不能陣中俘獲田慶田午而徹底攻破臨淄的可能,那就需要更多的軍隊、補給、給養、后勤;將原本準備今年全部用到淮北、東海等原越國地區的干部調到齊國進行長期對抗和土改;將對越國方向的注意力全部拿到齊國這邊…等等等等,這還只是今年要考慮的,還不算是今年之后的數年要做的。
大義為先。
有可以妥協的事,又不能夠妥協的。墨家走到了這一步,在這件事上已經無法妥協,本身大量的激進年輕人已然對墨家這些年略微保守悶聲發財的戰略有些不滿。
傳令兵已經離開,適覺得自己的話并沒有完全說清楚,便又重寫了一封,鋪張筆墨,盡可能把問題說清楚。
武城。
這座魯襄公十九年便已經筑好的重要城邑,如今已如地獄。
昔年仲尼路過此地,其弟子子游當時為武城邑宰,仲尼見城中歌舞升平、庶民彈琴唱歌,如同君子,便開玩笑道:“殺雞焉用牛刀?”
殺雞用牛刀的典故,便出于武城,事后喜歡和弟子開玩笑的仲尼也告訴身邊的弟子:二三子,我之前和你們開玩笑呢,子游這么做是對的啊。
武城的地理位置險要,昔年吳國北上干涉魯國內政,也是攻下了武城之后便可直撲曲阜。
隳三都之后,季孫氏放棄費邑,最終僭越立國,武城也從魯國的南大門變為了費國的北大門。
自仲尼看到武城文化昌盛開玩笑說殺雞焉用牛刀到現在已經幾十年,歷經了季孫氏僭越、魯侯遷民、墨家潡水之戰破武城等一系列的戰亂變故,武城在幾日前依舊是以作人口眾多的繁華城邑。
只是如今,哭聲一片,血臭沖天,漫天飛舞的蒼蠅和尸體上白色蠕動的蛆蟲,都讓這座城邑一片鬼森。
全城萬四千多人被屠,六千多房屋被燒,上千女子被強暴,許多孩童的尸體和那些茅草一同化為灰燼。
城中剩余的女子老弱,已經不能夠將自己家人的尸體挑揀出來安葬。
當公造冶所部的義師和費國的都城之師步入武城的時候,已經是武城被屠的幾日之后。
還未入城,許多年輕的義師士兵便捂著嘴沖出了行進的隊伍,蹲在地上干嘔。
那種血腥的人肉腐爛的味道,就像是多年沒有挖過的茅廁,忽然有一人被人破開了表皮那一層干枯的殼,讓里面的味道散發了出來一樣。
正是夏日,城中蒼蠅的嗡嗡聲甚至都掩過了那些女人的哭聲,剛一入城便激起了一片蒼蠅。
義師的士兵們忍不住那種味道翻騰上來的味道,嘔吐了許久,才讓鼻子習慣了這種惡臭。
他們都是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是墨家在泗上站住腳之后成長起來的第一批年輕人。
他們從小接受的教育,是兼愛,至少他們知道屠城是錯的。
可當他們真正步入了戰場,真正看到了這一幕幕慘劇,才明白泗上之地的義對于天下,不過是下流。
從小接受了兼愛是對的教育的年輕人,看到這屠城的慘劇,就像是自小習慣了太陽東升西落的人忽然有一日看到了太陽從西邊升起在東邊落下。
他們認為,人應該尊重生命,至少那樣才算是個人。
人性如素絲,他們長于墨家在泗上之后的二十年,他們對于“人”的認知和天下貴族對于人的認知完全不同。
如今這一座誕生過澹臺滅明、曾點;曾讓孔夫子感嘆這里文化昌盛開玩笑說殺雞焉用牛刀的城中,死尸遍地,卻少有披麻戴孝之人,因為他們的房屋大部被燒,已然連麻布都弄不到。
公造冶忍住那種萬余人死后腐爛的惡臭,佇立在道路的中央,讓幾名士兵去一旁的一處房屋殘垣處去看看那里是否還有人。
幾名士兵走過去,砰的一聲怪響傳來,就像是沉悶的葫蘆被人踩碎一樣,一股黑乎乎的、惡綠色的汁水從怪響處噴出。
公造冶知道,那是人腐爛后的尸體被踩爆的聲音,人的體內有腔,腔內會先發霉發酵大量的氣體會讓死尸膨大爆裂。他這些年走遍河北江南,大荒之年、大戰之后常常能聽到這種砰砰的爆裂聲。
一名經歷過許多次大戰的老兵翻開了一具尸體,尸體的臉部還能看的清楚,肉還沒有完全爛掉,但是已經生出了黑褐色的霉菌,就像是自己家的饅頭干糧放久了長毛一般。
雙手輕輕一拿那人的尸身想要挪開,已經腐爛的肉和骨頭分開,手里黏黏的都是爛掉的肉,幾條蛆蟲拖著長長的尾巴從手上的爛肉中落下,晃動著肥大的身子鉆入尸體之中。
這是個死掉的女人。
看樣子在死前還在往前面的房屋里爬,老兵在旁邊的灰堆里擦了擦手,眼睛卻盯著那些已經化為灰燼的茅草,心想,或許她的孩子就在房子里吧?若不然為什么要臨死還要往房子里爬呢?
目光所至,老兵終于找到了他心中的答案,一個已經被燒成焦黑的嬰孩,雙手死死地抱著一塊土塊,大概是焚燒的時候太疼,身體不受控制地蜷縮著。
老兵咽了口因為惡臭而不斷涌出的唾沫,有點想吐,自己曾經吃過一道美味,就是泗水河邊的蛤蟆,先把泗水邊的禽鳥蛋扔到沸水中做成荷包蛋,接著把活的蛤蟆扔下去,這些壯碩的蛤蟆因為劇痛會死死地抱住那些變成荷包蛋的禽鳥蛋,融為一體。
如今那被燒死的嬰孩,就像是那些被煮熟的蛤蟆一樣,雙手環抱著房中不能燃燒的、似乎總比火焰要冰涼的土塊。
老兵走過去,用力掰開那嬰孩的雙手,蹭了一手的腐爛的肉,可是怎么也掰不開。
許是力氣用的大了,被燒死腐爛的手臂被這老兵掰斷,老兵拿著半條嬰孩的手臂,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出征之前,他最小的孩子在家中玩弄自己的軍功章不肯撒手,他也是用力地掰開了孩子的手,當時還笑著和妻子說這孩子真有勁兒,將來服役定是個好兵。
可現在,他拿著被自己掰斷的死去嬰孩的手臂,哭道:“你咋這么有勁,為啥要抱得這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