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一百五十四章 前所未有謂之怪(下)

  感慨過這是怪事的第二日,相對于齊國和墨家的戰事而言其實發生了一件大事。

  五萬多齊人俘虜也被押送來到了谷邑,就在城外的一處空地上搭建茅草屋以安身,據說家在谷地的齊人俘虜可以舊地釋放回家,和家人團聚,只要每隔三日來營地點卯一次即可。

  軍中的工兵開始丈量逃亡貴族的土地面積,尤其是城邑附近的那些貴族的封田食田祿田。

  不過這樣的大事,販薪者并不關系。

  自己又沒有兒子親戚在軍中,齊侯勝也好、負也罷,這些俘虜是被關押還是被釋放,和他都沒有關系,他也并不關心。

  反倒是那些去運糧的人從北濟水返回、每個去的人都領到了錢這一件事,對于販薪者來說才值得關注。

  哪怕如果有一天傳聞,都城臨淄被攻破,可能都及不上這件事重要。

  至于說傳來的風聲,說是要分配貴族的封地,販薪者也不關心。

  一則分配的話,和他沒有關系,據說是主要分配給那些在封地上耕種的農夫。

  他算是這一次墨家入城之后,切身利益影響最小的那部分人。

  但依舊的,切身利益影響最小,并非是沒有影響,譬如說運糧的人安全返回領到了錢這件事,對他而言就很大。

  他轉了一圈,也沒好意思回家,前幾日的高瞻遠矚今日看來竟成了笑話,想到若是回去必要被老妻嘮叨、兒子嘲笑。

  于是走了幾圈后,走到了鄰家里和自己算是熟識的人家中,那家人三日前去往北濟水運糧今日返回,他要去問問清楚。

  剛一進院子,就看到那家的女人在身上纏了一匹靛藍色的棉布,歡天喜地,正在那比量著應該如何裁剪一件衣裳。

  看到販薪者到來,那鄰人便迎上來,正在那歡天喜地擺弄棉布的女人便先道:“那日我家良人叫你一同去,你卻不去。若是去了,正好給你家里人換套衣裳。你看看人家在泗上的棉布,可是比咱們這里的麻布要細的多、也寬出來幾寸呢,你摸摸…”

  販薪者伸出手摸了幾下,贊道:“這幾年也是常見過。只是哪里舍得買?都是家里人弄些麻漚上,趁著閑的時候搓成線,自己織。買的卻是少…”

  那女人顯然是剛聽過自家丈夫說起途中聽到了泗上事,便道:“哎呀,人家泗上那邊哪還有自己紡麻布的?一家百十畝地,種上兩季糧食,繳了稅便是自己的,都是去買作坊里出的棉布。”

  “和我家那口子一起去北邊運糧的那個墨者,人家村社里一起種了上百畝地的棉花,到了收棉的時候一起采摘賣了換錢…”

  販薪者對于這種合作的事很容易理解,因為天下有分封公田制度的基礎,這種若是放到數百年后私田各自忙碌的時代有些難以理解以為天塌了的事,在如今簡直尋常。

  無非也就是公田的勞作收益屬于領主,而那邊的收益屬于村社的每個人。但是勞動的模式并無區別,也確實比起一個人種植要更為有效,不會出現遇到陰雨天忙不過來的情況。

  嘮叨了幾句,那鄰人也知道販薪者所為何事,便道:“我說,你這一次沒去,真的是虧了。墨家義師和別的軍隊不一樣,人家說話算話,他們有三紀八規之歌,里面都說了,從他們墨子守城的時候,就是借用咱庶農的東西都要償還的。”

  “這次去的時候,半路上有人的馬踩進了田鼠洞,折了馬腿。人家直接登記了,回來后便賠償了一匹馬。”

  販薪者更加驚詫,驚道:“有這樣的事?”

  “那還有假?我親眼所見。”

  販薪者仰頭半晌,不敢相信,許久才道:“這真是撞見鬼了。天底下還有這樣的人?誒,我聽說泗上那邊都用草帛當錢,他給你的錢,可不是那樣的草帛吧?”

  鄰家從懷里摸出一串刀幣道:“你看看這是草帛嗎?咱們不收墨家的草帛,可這邊的大商賈可是收的,墨家直接在這里換的錢。他們換了錢,再去泗上買鐵器棉布還不是一樣轉賣?”

  販薪者接過來掂量了幾下,鄰人又說了給的數目,當真是不少,他更是后悔自己沒有去。

  又問了幾句,那鄰人道:”明日還要再去,也是按天算錢,你這一次可不要不去啊。”

  販薪者連連道:“那要去,那要去。誒,城中府庫不也是有糧嗎?今歲才收的兵甲賦和什一稅,都在府庫中。怎滴還要去北地運糧?北邊也打下來了?”

  那鄰人笑道:“阿大夫早就跑了,墨家只派了三百騎手,便拿下了阿邑。貴族們都跑到平陰去了。不過我們倒不是去阿地運糧,而是在一處倉房內運的。”

  “我聽說薛陵更是如此,墨家這邊只有五十人過去,那邊的大夫和君子們就都跑了,那些運送家人財物的馬車排了好遠,墨家倒是也沒追。”

  販薪者哼笑一聲道:“吃肉的人,都怕死。這墨家可真是好,若是這一次能直接打下臨淄,那就好了。”

  鄰人也點頭道:“我也這樣尋思呢。就算不打下臨淄,將咱們割過去也好啊。對了,明日早晨,又要去運糧,這不是被俘的人都過來了,也得吃飯,現在十萬大軍,每日吃喝都要不少糧食。本地府庫有些,我聽說是要過一陣發還給咱們,說是這賦是不義的,都是咱們的血汗…”

  販薪者聽的更是神往,點頭道:“這要是咱們的大夫邑宰能知道這個道理就好了。行,那我先走了,回去準備下。”

  鄰人也不相留,只道:“那你快回去吧。明日早晨,不要忘了。”

  販薪者卻不曾想到,自己和墨家打交道的時間要比自己預想的明天早晨更早。他心里還一直琢磨,明早晨去的時候,會不會有人嘲笑自己腿怎么就好了,或是欺騙了墨家那些人,人家會不會懲罰。

  剛一到家,不想前日問他家里是否有牛馬的那墨者正在,販薪者下意識地想要裝成跛足,可見到那人笑吟吟的眼神,終于腿一軟怎么也裝不出來,反倒是有些不怎么會走路了。

  那墨者沒有再看他的腿,而是笑道:“鄉親,今日來,是要買些薪柴的。就按冬日的價,平價賣于我們,賣給誰不是賣,你說是吧?”

  既是詢問過了,這幾日的所見所聞也都印證了那些傳言,販薪者哪有不愿意的道理,當即便清點了薪柴的數目,墨家也沒有作出什么半匹紅綃一丈綾、系上牛頭充薪值的事,只給付給了銅錢。

  等墨者走了,家里人歡喜無限地掂量著銅錢,喜笑顏開,便忘了嘮叨他那日高瞻遠矚的事。

  第二日清晨,他也沒吃飯,便趕著馬車去了軍營附近。

  鄰人說了,路上管飯,管夠吃飽,自己則早飯不吃,中午多吃一些就是了,還能省下來一頓飯的糧食。

  才到軍營附近,便有些年輕的鄰人笑話道:“哎呦,我說,你這腿和你家馬的腿,好的可是快。”

  販薪者紅著臉道:“哪里知道他們真是仁義之師?”

  一個平日好說笑話的人悠揚著嗓音道:“他是先看看咱們是不是能拿到錢。若是咱們拿不到,他便要說咱們傻呢。若是拿到了,那就真是仁義之師,還能真把他的腿打斷了不成?所以,還是好人好欺負,真要是貴族大夫,他今日非要砸斷了自己的腿才敢過來…”

  眾人的哄笑中,販薪者卻并不因為自己的狡獪被人嘲笑而憤怒,只是紅著臉不好意思,心道:“那是自然。若是貴族大夫們,我今日定是要自己砸斷腿。若不然,他們看到我腿沒斷,便要懲罰我,說不準還真的把我的腿砸斷呢…”

  幾日無話,他自去跟隨眾人去北濟水運糧。

  每日三餐,吃的都是麥粉炒米之類,菜就是咸魚或是一些炒熟的醬豆,味道很香,吃的也很飽。

  運糧的這幾日,谷邑的軍隊少了許多,聽說是去出征打平陰去了。

  昨日販薪者還在北濟水邊看到了另一支義師,乘舟船而下,就在阿邑上了岸。

  軍中還有不少極大的銅炮,他又不認得,只是聽說過,不免感嘆幾句,心道:“這都是銅的,要鑄多少錢啊?墨家果然是有錢,怪不得不會貪戀我們手中的這幾個錢,只是這幾門炮,隨便拿出來一門融了,那也夠了…”

  看到那些大炮,心頭更喜,又想若是有了這些炮,墨家說不準便真要打下臨淄。

  這齊國從姓姜變成姓陳,倒也沒什么區別,大夫還是大夫,貴族還是貴族,該收丘甲賦還是要收丘甲賦,唯獨若是換了墨家,那可就大不一樣。

  自己雖說分不到地,可最起碼不用害怕自己的這點產業都沒了啊。自己本身也不會種地,若是真的拿下了臨淄,就墨家這樣的政策,自己還有一把子力氣,日子定是比以前過得好了。

  自己過得好了,別人也就過得好,別人過得好,舍得花錢買薪柴而不是為了省錢自己去砍的人也就多,自己便能過得更好…

  他想的簡單,也不復雜。

  便支棱起耳朵,聽著一起運糧的人的傳言,也不知道平陰城是否攻了下來。

  四五日運糧的事暫時告一段落,他領了錢,回了家,剛一進門就聽到老妻說道:“你明日快去集市。墨家昨日在城中宣告,說是今年繳納了丘甲賦的,不論多少,每家返還一些府庫的財物。”

  販薪者已經見慣不驚,這樣的怪事這幾日見的多了,反而覺得尋常至極,絲毫不怪。

  當這些前所未有的事不再怪異的時候,便是人們知道原來天下還有另一番模樣的可能:原本那些前所未聞的怪事,將在新的天下里理所當然。

  既是明日才去領取,今日卻也不能閑著,便想著墨家還需要薪柴,自己不若去砍些樹木換錢。

  軍中只要給錢痛快,那么錢還是好賺的。

  琢磨著墨家在這邊不用太久,只要再住上一個月,自己這把子力氣可就能換不少的錢。若是能住上一年,少不得自己又能買上個墨車、弄柄斧子,再雇上一兩個人…

  帶著對新生活的簡單向往,趕著車來到了城外,就在一處平日砍柴的地方,遠遠地看到了一群墨家的士卒在山頂上忙碌。

  他如今已經不怕,便湊過去,靠近后知道了這是墨家的“工兵”。

  什么是工兵,他不知道,而且泗上的工的發音和谷邑工的發音也不同,但是他卻知道這些人最近在忙著丈量貴族的封地。

  之所以一眼就認出來,因為這些“工兵”都帶著一種奇怪的帽子,沒有下裳,而是穿著名為褲子的東西。

  他靠過去后,發現還有不少本地的人也在那里。

  一個戴著皮帽子的軍官正拿著一個古怪的圓筒,在往遠處看,旁邊還有幾個人手里拿著一些東西,在那里畫著什么。

  他也不懂,正想問點什么,那個戴著皮帽子的軍官便回頭和那些看熱鬧的本地人用齊語說道:“你們看,濟水在這里拐了個彎,這就是前幾年一下大雨便要遭災的原因。”

  “北面地勢也不高,正可以把那里炸開。這樣取直之后,濟水走直,便是下雨也沒什么事了。而且南面這邊,又可以開出來萬畝的良田,沒了水澤,地上都是淤泥,這可是好地啊。只要撒上種子,便能豐收。”

  販薪者一聽是這個事,他倒是不怎么關心,心道:“自己砍柴為生,又不種地,便是淹水,自己也沒甚么損失。不過若是真的能修好,倒是免了許多每年加固堤壩的錢,自己老了,兒子又是跛足,雖說可以免了去,但是錢還是要繳納…”

  又想:“修是修,可不要讓自己出工就好。”

  他卻哪里知道,何必需要他,那軍官說完,本地的那些利益相關的人便紛紛叫好。

  這件事若是本地大夫做,他說不準定要驚嘆一句真君子也,會想那就是青天烈日。

  可放在墨家義師中,雖說也感嘆著墨家確實利于民,但似乎卻沒有那么怪異和不可思議了。

  反倒是若是沒有做這件事才會覺得怪異。

  這濟水泛濫的事,在谷邑是件大事,看樣子有人這樣說過,這些墨者便上了心。

  這事和他也沒太大的關系,只怕要出工出錢,便小心翼翼旁敲側擊地問道:“若是修的話,也要趕到農閑的時候,不然就是給錢,也要傷農啊…”

  他這么問,實際上倒不是關心是否傷農,他又不種地。

  他這么問,是想知道:什么時候修?修的話出工是否給錢?還是說要每個人都出工?

  問的隱蔽,那軍官似乎也沒聽出他的小心思,感嘆了一句道:“趕早不趕晚啊。夏日將至,暴雨即至…哎,這邑宰和大夫真是素餐之人啊,數百年濟水泛濫,竟數百年無人相管。”

  旁邊一人冷笑道:“貴人的封地又不近這里,他們修什么?自己封地上的人,還要為他們自家的城寨修城墻呢。”

  那軍官嘆息道:“子墨子言:古時,爵位不高,則民不敬也;蓄祿不厚,則民不信也;政令不斷,則民不畏也。古圣王高予之爵,重予之祿,任之以事,斷予之令。夫豈為其臣賜哉?欲使利民之事成也。”

  “給予爵位、俸祿、官職,不是給那些人的賞賜,而是為了那些人可以把事做成,這是為官封爵治理一方的義務。如今天下,卻以高爵、重祿、任事為賞賜,這就像是買了珍珠卻把漂亮的盒子留下而丟棄了珠玉。”

  “這天下的義,這天下的理所當然,若不變變,遲早要亡天下的。”

  那軍官搖搖頭,販薪者終于有些驚駭:在墨家看來,爵位、俸祿、官職竟然不是賞賜,而只是為了把利民的事做成的一種前提。

  給予爵位、俸祿、官職,是為了讓民眾尊重、信任,這樣才能帶領民眾做成事。

  原來這一切的本源,都是為了把利民的事做成啊…

  這太可怕了。

  在販薪者聽來,這件事太陽從西邊出來、日月顛倒、冬日震雷夏日飄雪的說法。

  為爵為官竟是為了“利民之事成也”?

  這是顛覆了數百年上千年的一切理所當然的說法,足以駭人,足以讓人驚出一身汗。

  販薪者覺得自己的腦袋要炸開了,天底下竟然有這樣的道理?

  原本墨家的所作所為,尚可以用仁義去理解,他想若是有個好一點的大夫邑宰或是將帥,也未必做不到仁義之師。

  可是現在這墨者所說的這番話,已經無法用仁義去理解了,這是要顛覆天下已有的一切的話。

  就像是要讓人覺得夏日下雪、冬日震雷才是正常的一樣…

  這可能嗎?

  原本還有些敢于親近墨家的他,不自覺地向后退了一步,心里茫然地想到:“墨家都是一群瘋子,一群把夏日下雪、冬日震雷當做理所當然的瘋子。這不是一群正常的人…”

  不知怎么,他覺得有些莫名的恐懼。

  這天下不是沒有好人,所以好人的存在不會讓人感到太過驚異。

  但這天下卻從未有過把好人好邑宰好君子好大夫所做的一切都認為是義務的人,除非這是瘋子。

  販薪者心里有點慌,覺得泗上那里就沒有一個正常的人,

  又想墨家那邊重天鬼,自己莫不是在和一群鬼怪在打交道?

  慌張中,手伸進懷里摸了摸昨日領到的幾個錢,沉重的手感讓他再一次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真實,這才放下心,擦了擦額頭驚出的汗,心說:“看來不是鬼,只是一群瘋傻的人…不是鬼怪就好,不是鬼就好。我就聽說墨家重天鬼天志,他們的巨子可不是鬼怪變的吧?”

  “要不就是入了墨家,便都成了鬼怪,這可不是人能想到的道理。封爵厚祿是為了利民之事成也?這不是天下的道理,可能這是鬼界的道理吧?”

  越想越有些怕,柴也不砍了,趕著車溜回了家,叫老妻做了一頓飯,湯羹里狠狠地加了一大把辣椒,辣的渾身出了汗,這才舒泰。

  出了汗,這才想到辣椒這么古怪的東西,也是從泗上那邊傳來的,越想越覺得自己看破了一件天下人都不知道的事:泗上那邊全是鬼怪…

大熊貓文學    戰國野心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