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竟。
東方未明。
夜已深。
蔓延的陣線前,各種齊語此起彼伏,沿著義師的篝火不斷傳出。
“齊國的庶農們,你們為何而戰?”
“費國的事,就算是費國的土地被齊侯得到,你們又能得到什么?”
“你們死去,你們的父母可有人供養?你們的子女可有人照看?你們的妻子可有人施舍?”
“君侯們得到了土地,得到了貢賦,他們會分給你們一粒粟米嗎?”
“昔年,胡非子在臨淄,見即墨有災,希望齊侯能夠挖掘河道以絕災,可齊侯卻將民夫用于修筑宮室。”
“如今的齊侯,他算個什么?你們在為誰賣命?”
“他的曾祖父做田成子做相國的時候,廣收七尺之上的姬妾,后宮不避賓客出入,一個月之內竟有一百多姬妾懷孕,田成子卻引以為樂,令奏鼓樂以為賀。”
“他的祖父田襄子,親爹去認他,他卻斬殺了自己的生父說你算什么東西也敢說是我爹?我只有一個爹那就是田成子。他讓自己的一個‘父親’的兄弟擔任大夫,甚至可能里面還有他同父同母的兄弟呢。”
“而他自己,謀殺了自己的親哥田悼子,逼死了自己的兄弟公孫孫、趕殺了自己的兄弟項子牛,在臨淄為了自己上位雇傭了幾千人跪在街頭高喊請田氏代齊為保民之利…”
“昔年文姜與兄長襄公通奸謀殺了自己的夫君,齊人尚且還有正義之士,可以傳唱《南山》、《敝笱》、《載驅》,就在臨淄的街頭,嘲諷他們的國君。”
“而現在,齊人面對著碩鼠的欺壓、以至東方未明便要勞作,這不敢推翻也就罷了,竟連譏諷田氏一族那些所作所為的勇氣傳唱為詩的勇氣都沒了嗎?”
半是煽動半是鼓動的話,不斷在齊人軍陣前回蕩。
揭人隱私,是最好的破除那種對身份天然恐懼的辦法,也是最為“下作”的辦法。
可民眾最喜歡的,也都是這些隱私之事,尤其是田成子任憑姬妾被賓客睡了懷孕的事,更是拉近了貴族和民眾之間的距離:原來所謂的貴族禮儀就是這樣啊?那還有什么神圣性可言?又憑什么貴族就該天然地高高在上?
煽動與鼓動之后,不少齊人心道:“我們如何沒有勇氣?臨淄當年也曾傳唱《牡雞》一曲,只是田氏當政之后,凡有傳唱的皆有罪,便逐漸無人敢唱了…”
牡為陽、牝為陰,《駉》有鹽:駉駉牡馬,說的便是雄壯的公馬的意思。
《牡雞》一詩,及至此時尚且還有一些齊人暗中傳唱,用的也是賦比興的套路,說的大意就是:連公雞都知道看護好母雞,有別的公雞過來它就會振翅趕走,不惜與別的雄雞廝斗以至于毛羽盡血,可是有些人啊,竟是連公雞都不如…
這詩一句都沒提田氏的田成子,可是句句都在說田成子,于是在臨淄被禁絕,只是市井之中有人喝多了之后也會偶爾唱上幾句。
這些聽到墨家說他們毫無勇氣的齊人,難免在心底又唱了這一首《牡雞》,以示自己不是膽小之輩,曾經唱歌諷刺過文姜和襄公,當年也一樣敢于諷刺田氏…
可是今日,這些話也只能藏在心底,不敢說出來。
因為終究還要生活,自己若是沒有父母需要照料、沒有妻子需要疼愛,沒有兒女嗷嗷待哺,只怕很多人當年在泗上就已經加入義師,何至于今日還在這里為那樣一群人賣命?
對面的墨者在激將之后,又紛紛喊道:“如今費國革命,費國的民眾和你們有什么區別嗎?都沒有姓氏、沒有家族、沒有封地。”
“齊國的農夫東方未明,難道費國的農夫就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嗎?”
“他們謀求了自己的利,反抗那些不合于天志的一切,這難道損害了你們嗎?你們又為什么要為了你們的君侯來這里打仗?”
“費國的民眾死在戰場,尚可說,我是為了自己的家人孩子父母妻子來戰斗,我在為他們能夠過上樂土的生活而戰,為了我的之孫不再東方未明。”
“你們呢?你們死在沙場,算是什么?你們怯弱地不敢去追求樂土、不敢去追求天志,不敢去想東方明朗才做事的日子,為了那些奸夫而死在了地上,化為塵土,變成肥田的料。”
“你們的子孫還要東方未晞,顛倒裳衣,你們圖什么?這到底哪一點有利于你們?難道君侯想到你們為他的淫樂奢侈貢賦而死的時候,會為你們落一滴眼淚嗎?”
“齊國的庶民們,你們告訴我,你們為何而戰?”
一時間,齊人的軍陣中鴉雀無聲,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思索,因為這個問題太簡單了…他們不是在為自己,也不是在為利天下,而死為一個毫不相干的、曾祖父以姬妾被人睡為樂、祖父殺死親爹、自己殺死兄弟的人而戰。
不要說君侯會為他們落一滴眼淚,只怕君侯根本會覺得這些人的死理所當然,都不過是手中的器具,圈養的牛羊…
怨恨、憤怒、羞愧…各種各樣的情緒,漫隨著墨家宣義部的喊話在多數齊人的心頭蕩漾。
許多人眺望著遠處義師的篝火,踮起腳尖,想知道對面會不會告訴他們該如何做?
對面的墨者會考慮到他們有家人有妻子兒女父母嗎?
對面的墨者會考慮到他們今后還要依附在封主的土地上生活嗎?
對面的墨者會考慮到現在他們的身后就有持劍的人在斬殺那些試圖后退的兵卒嗎?
對面的墨者沒有讓這些齊人士卒失望。
他們不止會唱詩歌。
也不止會站在大義的角度上批評。
更不止會站在諷刺的角度上讓人無地自容。
他們會考慮到種種后果,考慮到現實的無奈,考慮到最基本的生活,以及生活中最基本的…活著。
于是義師那邊又傳來了更為現實的喊話。
“今日你們也見到了,義師的攻勢兇猛,平陰大夫根本不可能獲勝的。”
“他要真的覺得可以勝過義師,早在平原展開陣列決戰了,又何必躲藏到濟水邊背水列陣?他不過是覺得讓你們無可后退有必死之心便會死戰。”
“可義師是墨家的,是為利天下的,是講非攻的,是講天下人之利的。墨家不嗜殺人,墨家有法可依。”
“有罪的不是你們,而是那些發動不義之戰的君侯,你們和我們一樣,都是不義之君發動的不義之戰的受害者。你們無罪,又為何必死?”
“今日之戰,已是必敗,平陰大夫自身難保,又哪里能殺死你們呢?”
“你們想想,從幾日前你們就一直向后跑。你們不要忘了,平陰大夫的任務,是去支援成陽,可聽到義師到來他拔腿就跑,今日的攻勢你們也看到了,哪里還有獲勝的可能?”
“我們知道,可能你們的父母妻子兒女都在齊國境內的封地上,你們許多人當年最之戰被俘的時候就說過。”
“我們也知道,可能現在你們的身后,就有持劍督戰的人,以防你們退卻,或是退卻皆斬殺。”
“你們為那些骯臟的人而戰自己毫不能得利;你們為了自己的利不敢后退不敢投降,我們都可以理解。”
“軍陣不亂,你們后退可能會遭到斬殺。”
“但是,當必敗之局已定的時候,當整個軍陣都亂起來的時候,當平陰大夫和他的親士們無可抵擋的時候,這時候請你們不要死戰。”
“舉起你們的槍、矛、弓、弩…高舉過頭頂,凡是這樣的,皆不殺,哪怕是亂陣之中,也絕不會錯殺一個。墨家言出必行、言而有信,這是天下皆知的。”
“你們若是不會,請看你們前面的篝火…”
一句話,引得了萬余人一同望向前方的篝火。
每一墩篝火旁,幾乎是同時出現了一個人影,高高地舉著長矛,蹲在了地上,一動不動。
簡單的動作,萬余人心領神會,心想墨家果然貼心。
若是兩軍焦灼,自己退走,縱然將來必敗,可是當時的話主帥斬殺自己還是易如反掌的。
若是兩軍焦灼,自己逃亡,縱然將來必敗,可要是齊侯遷怒,按照名冊將那些逃亡的人都判罪為奴,那也未必不能。
可若是自己這邊敗局已定,平陰大夫都已經無法控制局面的時候,自己又何必投濟水而死?又何必想要游過濟水逃亡?墨家義師可是不殺俘的,這是他們的義,墨家行義,言行一致,說一不二,天下皆知,說不殺就不會殺,況且還有許多當年參加過伐最之戰的老卒現身說法,哪里還不信?
就在篝火旁那些表演怎么投降最為標準的時候,齊軍營地內鼓聲大作,一道道軍令不斷傳來,讓前面的火槍手一起開槍。
打不打的動不說,先要把那些喊話的聲音蓋住,這些話語,抵得上千軍萬馬。
皮鞭抽打著,劍鞘拍動著,前面的士卒們不情愿地舉起了手中的火槍或是弩箭。
這一次,沒有人教。
但許多人不約而同地將槍口對準了篝火之外,亦或是將槍口抬高了一尺。
不少人心想:你們可以讓我們發弩、開槍,可你們管得著我們打哪嗎?總不成,打不死人也是罪吧?
還有想:他媽媽的,你們墨家這些人能不能快點進攻、快點打贏?我可不想當你們嘴里說的肥田的糞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