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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入罟

  十三旅的旅帥在聽到齊人散亂的槍聲、看到齊人拋射而來的弓矢后,便已經笑了出來。

  射的亂七八糟毫無節奏,顯然齊人那邊已經緊張到了極點,伴隨著義師火炮的轟擊,他們已經承受不住。

  火槍的射擊精度,百步距離,那等同于是閉著眼瞎射。

  弓弩的話,百步距離,也沒有什么殺傷力,所謂百步穿楊的人物,那真算得上天下無雙了,定是一國勇將,又豈能在軍陣混雜中放箭?

  山坡上的那九門炮,造成的損失并不大。齊人這樣開槍放箭,帶來的損失也不大。

  十三旅已經前進到距離齊人營壘六十步距離的時候,旅帥終于下令火槍手依次射擊,掩護矛手向前,為矛手肉搏之前在齊人的軍陣中制造缺口。

  鼓聲的節奏開始變得更加緩慢,矛手行軍的速度更慢,火槍手射擊之后迅速后撤到兩側繼續裝填,矛手放慢的行軍速度讓他們可以很快跟上矛手。

  一旅之內半數的火槍手開始有節奏的射擊,后面的火炮也盡可能的支援,整個陣線開始進攻讓每個旅的兩側都有照應,義師的整個陣線就像是一條綿延很長的繩索,一點點開始朝著齊軍收緊。

  齊軍主營。

  平陰大夫透過戰場的硝煙,看著前線交戰的情況,再一次眉頭緊鎖。

  曾經的戰場是沒有硝煙的,從十幾年前開始,戰場上終于開始出現了硝煙,而且這些年越來越濃。

  一件兵器從出現到熟悉使用、并且出現與之配合默契的軍陣陣法,可能需要數百年血與火的經驗,可火藥不同。

  從出現開始,墨家這邊就針對這種新生的事物有了足夠成熟的陣法和戰術。

  各國都在學,可真正學到精髓的,并無幾人。

  火藥可以買,士兵卻不能買。

  銅炮可以仿造,可操炮的炮手卻不能仿造。

  乃至于火槍、戰術、隊列這一切,如今天下墨家之外,真正能夠看透墨家如今矛手只是輔助、殺傷主要靠火槍這一點,可能一只手都能數出來。

  平陰大夫不在其內,他還只是把火槍當做弓弩的替代品在使用。

  今天的陣前,墨家的義師就給他上了一課。

  整列的火槍手輪番射擊之后,齊軍方陣的缺口便已出現。

  肉搏交戰,需要依靠完整的陣型,否則便有萬夫不當之勇,也不能夠在軍陣的配合下存活。

  墨家義師行動之后的整齊,更讓平陰大夫自嘆不如又心生羨慕,整齊的就像是一排樹林、一座小山、東海的浪潮…一點點地靠近壓過來,無可奈何。

  硝煙籠罩下的廝殺即便在千里鏡內依舊不夠清晰,但是搖搖欲墜的齊軍營壘已經說明了繼續這樣打下去的勝負。

  他放下千里鏡,搖搖頭,帶著一種疲憊道:“嘗聞墨家義師善戰,今日得見,才知那些文字所描訴的竟是遠遠不如。”

  “如山而來,如潮而去,綿延數里,整齊如一,天下如此強軍,能有多少?看來,不與之野戰對壘是正確的。”

  站在遠處,雖然不是旁觀者清,卻也比在前線看的更清晰。

  在平陰大夫眼中,墨家打仗的手段真的很“笨”、或者很“匱乏”,毫無新意。

  就是大炮先轟,等到防守方的陣型因為炮擊而松散后,步兵擊鼓緩步向前。

  靠近到大約五六十步的時候,火槍手開始輪番射擊,不斷攻擊防守方的方陣,不斷擊殺造成方陣出現缺口后,矛手在距離大約二十步左右的時候開始突擊,火槍手后退繼續裝填,抽空射擊,繼續擴大缺口。

  很笨很笨、看起來很很簡單,簡單到平陰大夫第一次看,就已經看出了門道。

  可就是這么簡單,卻根本無法阻擋。

  齊國兩千人為一旅,去除掉其中的弓手、弩手、火槍手,還剩余大約千人。

  千人結陣,密集成列,火炮轟來,一下子就可以放倒四五個。

  幾番轟擊,其實沒死多少人,然而軍心已經落到了極點:眼看著自己朝夕相處的伙伴就被視野之外飛來的鐵丸子砸死,而且這鐵丸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落在自己身上的巨大壓力,想要繼續維持陣列已經很難。

  等到靠近接戰后,義師的火槍手集中在一個方向射擊,千余人的軍陣又要倒下一批人,缺口便已經出現。

  持矛持戟持戈的,身邊若是伙伴都死了,自己根本不能阻擋對方的沖擊。

  而義師的那些矛兵,往往會趁著火槍手幾輪射擊造成缺口后發動沖擊。而齊軍軍陣前排出現缺口的地方,若是勇士,便要死在義師幾支長矛的配合之下;若是懦夫轉身就逃,又會讓出現缺口的陣型更加混亂,甚至導致更多的人向后奔逃。

  從義師開始發動沖擊算起,短短半個時辰的時間,已經有四處陣線崩潰,幾千人向后奔逃。

  好在后續的部隊前去接應,穩住了陣線,否則現在全線都已經崩盤。而那些逃亡的士卒,又跑不到別處,最多退到河邊,被殺幾個穩住士氣,總還可以維持。

  觀察了這么久,平陰大夫覺得其實想要破解墨家的戰士,其實也不難,甚至挺簡單。

  前期的話,只要火炮夠多,便可以壓制義師的炮。

  然而無論數量還是質量,都做不到。

  中期的話,火槍手、弓弩手也和義師一樣,不等命令絕不開火攢射,靠近之后射的更準,從而也一樣殺傷義師的矛手。

  然而這一點聽起來簡單,可真要做起來,指望這些鄉射選拔的士卒簡直是癡人說夢。

  想到了破解之法,卻根本沒有能力實施,這才是絕望。

  上午的奪炮反擊毫無意義,平陰大夫手下精銳的士和技擊士死傷許多,再也不敢發動這樣的反擊。

  現在墨家全線進攻,處處危險,看上去只要將兵力集中一處反擊一下墨家的陣線,也未必不行,可是他也不敢。

  一旦集中了大量兵力反擊,墨家后續的部隊可以迅速調動,到時候一旦什么環節出現紕漏,那就等同于為墨家創造了一次絕佳的圍殲機會。

  他已經決心做烏龜,一動不動,撐個三五日,那么墨家怎么也會退兵。不說這四周的援軍,便是武城方向的臨淄軍團都會遠隔數百里逼著墨家退兵。

  他雖然眉頭緊促,但今日墨家的進攻并不怎么堅決,實際上也沒有全部展開,因而雖然有些麻煩,但似乎并非是不能守御的。

  上午奪炮失敗,但是下午墨家的進攻來看,銅炮帶來的傷亡其實并不是很大,更多的是導致軍心不振、士氣跌落、士卒恐慌。

  而且墨家那邊的炮,看起來也就是支援步兵用,在步兵沖擊之前轟開結陣的齊軍方陣,為步兵創造機會而已。

  現在四處危機,平陰大夫已經填進去了四個旅八千余人,這才短短不到一個時辰,照這樣填下去,這六萬人實在成不了太久。

  維持前線,需要三萬人。后續能夠不斷支援的,也就剩下兩萬,那些潰逃回來的雖然因為濟水的阻隔逃不到別處去,然而收攏起來也難以立刻再戰。

  但是…現在,太陽快要落山了。

  明天怎么樣還不知道,可是今日,總算熬過去了,總算沒有在太陽落山前被墨家全線突破。

  他看著遠處的夕陽,贊嘆道:“我從未覺得這夕陽如此好看過。傳令下去,繼續死守,只說天馬上就要黑了,守到天黑,墨家就會收兵!”

  身邊人苦嘆道:“今日可說夕陽以舞士氣,明日又說什么?照這樣打下去,我們最多撐三四日,只怕便無預備的旅可用,到時候只要前線一破,便無可守。”

  平陰大夫亦苦嘆道:“我也知道今日可說夕陽,明日不知要說什么。但能守一日,已是萬幸。若非背水圓陣,與墨家對沖野戰,只怕此時我已身陷囹圄羈縻在身。”

  說話間,又有一處旗幟搖晃,眼看不支,平陰大夫無奈道:“其實墨家若是全力猛攻,恐怕我們現在已然潰敗。”

  “只不過鞔之適身處重地,背有成陽之師、后有谷阿大夫、費地尚有田慶與公子午的臨淄大軍,鞔之適手中的便是墨家的全部精銳。”

  “墨家要對抗的,不只是我,還有臨淄大軍、成陽之師,所以他若只是擊敗我并非勝利;除非損失極小不過三五千,才能算是獲勝。只有這樣,他才有余力去對抗成陽與臨淄大軍。”

  “也幸于如此,我非是一國主帥,只是偏師。若此戰如牧野決勝,我早已經潰敗了。”

  之前他就說自己野戰打不過義師,或有人心中暗笑腹誹其畏敵如虎。然而今日交戰,那些曾這樣想的人再也不敢這樣想,這才覺得不在野地浪戰當真是唯一的辦法。

  平陰大夫對適戰術的推斷,也是基于種種考慮之后所作的決斷。

  背水列陣,士卒陷入死地,無可退卻,真要是全力猛攻,墨家可能損失極大。

  而墨家有炮,自己也不可能將全部兵力全都集中在河邊狹小的空間那么背水。

  這種情況下,墨家想要以最小的傷亡獲勝,就要利用這兩點:慢慢壓縮空間,讓齊人不至于面臨逃走就要跳水的恐慌,從而最終完成壓縮之后,從容獲勝。

  所以平陰大夫覺得,墨家這邊肯定是想要全線收緊,今天下午的進攻也證明了這一點。

  平陰大夫指著遠處可見的銅炮發出的白色硝煙道:“幸于如此,幸于如此,鞔之適不敢全力猛攻,只想依靠他們的銅炮最大限度地減少他們的傷亡。”

  “我雖已看破,卻無可奈何。唯一能做的,就是再分左中右三軍,各留后備,再令人在軍陣后壓陣,凡有私自退卻者皆斬。一處破,左中右三軍便遣旅連前往支援維持陣線。”

  “至于能撐多久…我也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于是再抬頭看看天邊已經有些發紅的太陽,苦笑道:“至少,今日算是撐過去了。還給我留了時間以分派兵力應對適的戰法。”

  “一旦天暗收兵,便將各部分派左右,何處撐不住便頂上去。我自帥軍中精銳,若墨家猛攻一處,便去救援。”

  明知道從他剛才抬頭看太陽到說完這幾句話,可能也就幾個呼吸的時間,太陽不可能這么快落山。

  可他還是忍不住又看了看在西邊的太陽,揉了揉眼睛,覺得仿佛這太陽真的又向下落了一點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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