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那士人耳中的時候,那士人已經穿好了革甲,擦拭了武器,甚至已經準備好了必死之心。
當傳令的人說完之后,那士人的表情先是呆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這樣的命令。
呆滯了許久,左邊的臉有些抽搐,并不是憤怒,而是希望在呆滯之下,用面部的肌肉帶動出一絲仿佛以示自己無所謂的狂放的笑,但心中的痛讓他連這個最簡單的表情都難以做出。
如此抽搐了三次,僵硬的神情終于露出了仿佛苦瓜一樣的笑。
一發不可收。
嘴角向上牽動后,便是整個嘴角變成了彎彎的月牙兒,笑聲回蕩在帳篷之內。
笑了許久,他忽然回身看了一眼想要勸說他的朋友,躬身一拜道:“勿忘所托!”
朋友正要答應,他便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了銅劍,橫劍在自己咽喉之間,猛然一割,倒地而亡。
血噴出,染紅了帳篷。
就在旁邊的朋友沒有驚呼也沒有痛號,而是等到他倒地之后,提劍又在他還在抽搐而痛苦的身軀上朝著心臟猛刺了一劍結束了他的痛苦,跪下來抹平了那人尚未閉上的眼睛,明知道他已經聽不到,還是用一種極為真誠和鄭重的聲音道:“必不敢忘。”
齊軍營中,那些接到了集中起來準備突擊墨家炮兵的士們,并不沉默。
偶爾有人抬頭看著遠處在前沿越過營壘在軍陣中砸出一片痛哭的炮彈,咒罵一句。
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士在下一次大炮的轟擊響聲傳來的時候,忽而感嘆道:“這天下要完啊…”
他所說的天下,不是指的九州大地萬千庶民所組成的天下。
他所說的天下,只是一種規矩。
一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諸侯有國、大夫有家、分封武士祿足以代其耕的制度。
這制度,只是天下的一部分,但在他們的眼中,這就是整個天下。
一聲聲的炮響,就像是在驗證他的話,也讓他的話引來了更多人的贊同。
“兩軍決勝,本來就是靠士的沖擊來決定勝負的。昔年我父親隨君侯伐魯,兩軍對壘,一鼓作氣,戰車沖擊,直接沖垮了魯人的軍陣,大獲全勝。”
“可現在呢?”
說話的士撩開自己革甲覆蓋之下的手臂,露出手臂上一處巨大的創口,慘笑道:“幾年前我隨軍伐最,義師參戰。戰車尚且還在集結,對面的銅炮就已經打來,一塊石頭直接砸穿了我的手臂。”
“我的伙伴做車左,沖擊到義師軍陣前,正要引弓,對面火槍齊發,直接被打碎了頭顱!”
“那些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庶農,一些才進入軍營不過兩三年的庶農,甚至有些不過操訓了一年…”
罵聲中,許多中年士人頗有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情愫,忍不住嘆了口氣。
最開始發聲說這天下怕是要完的中士,苦笑道:“我從五歲開始,就在家中用小弓習射。”
“十二歲便開始學劍,八年寒暑,從未間斷。”
“我為了能夠在奔馳的戰車上射準目標,每日都要在戰車上站立許久,就為了能夠在戰車奔馳的時候,仍舊可以保持手的平穩、可以迅速引弓。”
“冠禮要用自己親手射獵的白鹿皮做帽子,我為了射殺那頭白鹿,深入荒山奔襲不停,差一點被老虎吃掉,最終得到了那頭白鹿,以此做冠禮之冠。”
他指了指自己頭上的那頂武士帽,正是鹿皮的。
“十幾年的苦練,換來了什么?換來了我在最地剛剛沖擊,馬匹就被槍炮擊殺,我從戰車上摔下來,和伙伴一起向前,可還沒接近到可以用劍的地方,我的伙伴就被那些銅炮噴出的砂石鐵球打的粉碎…俘獲我的,竟然只是一個曾經連自己的份田都沒有了隸農!”
類似的故事,類似的經歷,總能引發最多的共鳴,和他經歷相似的人很多。
分封制下,他們不需要做低賤事,從他們出生開始,他們就過著“九上農夫之產”的被供養的生活,他們所要做的也就是為他們的封建主提供軍事義務。
戰車、引弓、擊劍、沖擊這就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
從五歲開始學習小弓、從十二歲開始學習擊劍,十余年的寒暑不輟,才能夠在冠禮之后成為一名“士”。
再從最低級的下士開始做起,從車右、御手再到車左,乃至成為上士,不知道要經歷多少廝殺。
而現在,一個放下鋤頭耒耜的農夫拿起火槍,訓練半年,結陣之后,便可對抗他們這些車戰之士。
若是火藥出現的晚、若是鐵甲先行出現,或許他們還可以放棄戰車,成為重騎部曲,可現在,連轉行為重騎部曲的機會都沒有。
到現在,他們這些曾經可以主宰一場戰斗勝負的士、這些百余人就能主宰一場萬人戰斗的士,卻要去沖擊那些冒著白煙和火焰的銅鐵怪物。
落差之下,不只是生與死的問題,更是存在的意義在哪的問題。
天下的制度變了,他們失去的,不只是封地和俸祿,還有自己存在于這個世界的一切。
地位、榮譽、高人一等的驕傲、主宰勝負的實力、大夫上卿們的重視、庶農羨慕的目光…
一切的一切,從出生到現在所有的一切生活,都將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
肉食者鄙,他們算不上肉食者。
他們之中,不乏勇士,不乏謹守《周禮》的君子,不乏對封地之民噓寒問暖的惻隱之心,甚至不乏期待天下大治的胸懷。
可這些,并不能阻礙他們在時代的大潮之下顛覆一切珍視之物的命運。
泗上鐵礦上的濃煙,摧毀了他們的封地公田制度;隆隆的炮聲,摧毀了他們因為為傲的決定戰場勝負的沖擊;直上云霄的火藥爆炸的黑煙,摧毀了他們的主人封地大夫可以對抗國君的封地城墻;乒乓作響的齊射聲,摧毀了他們苦練十余年的劍術;軍鼓催動的整齊軍陣,摧毀了他們可以以一當十的劍術…
當這一切都被摧毀,他們的榮耀、他們的價值、他們的意義都將化為烏有。
而當這一切被摧毀之后,還會有人踏在他們的尸體上不屑地說一聲:你們不合于天志,不合于此時的生產力,就該滅亡。
并不是肉體的消滅,可當制度變化后,他們即便還活著,可他們還是“士”嗎?
當一個人的身份徹底改變,又和嬰兒有什么區別?
當他們不再是的時候,他們也一樣如同新生,赤裸著和別人一樣在新的天下生活,只是這種新生,卻是被迫的。
現在,這種緊迫感已經讓他們感覺到了秋涼,預感到了冬寒。
再一次炮聲帶來的沉默后,一人忽然嘆息道:“昔年周公制禮,正是天子權威最盛的時候。那時候,既是圣人,就該規定不得有鐵器牛耕、不得有火藥火槍,用者施之以五刑,天下便不會變了…”
其實,天下早已經變了。
從楚王問鼎、鄭伯射天子、晉文邀天子田獵、乃至三家分晉、田氏代齊,這天下早已經變了。
可即便這是一種變化,只要鐵器牛耕與火藥不出,他們的“天下”依舊沒變,依舊需要分封武士。
他們眼中的天下,不是仲尼眼中令皆自天子出的天下;而只是分封之下祿足以代士耕的天下。
面對著昔年周公制禮的幻想,有人感嘆道:“這不公平。我苦練了二十年,到頭來要面對的,只是拿起火槍操練了一年的農夫。”
“這樣不公平的天下,是滅亡之道啊!”
眾人的贊許聲中,沒有一個農夫告訴他們:我們為你們耕種讓你們脫產訓練,本來就不公平啊,可還不是一樣存在了千年沒有滅亡?
因為農夫站不到這里,沒有資格和他們說話,只能沉默地等待有人喊出這一句不公平。
眾人皆是士,便都覺得不公平。
可終究,有人囁嚅道:“墨家有樂土九層之說。他們說,在鐵器牛耕火藥出現之前,周禮是符合時代樂土的,是可以使天下大利的。如今時過境遷,恐怕便是周公復出…”
旁邊一人立刻罵道:“住嘴!豈不聞,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此等異端邪說,難道是可以學習的嗎?”
“按他們所言,若無鐵器牛耕火藥,周禮本是合乎天下之利的。那么,他們喊著說要利天下,為什么還要弄出這些東西?本來沒有這些東西,天下也是可以大治的啊!”
“你要搞清楚,是他們先弄出了鐵器牛耕火藥這些東西,然后才要讓天下混亂改變的。他們若不弄出,天下怎么能夠亂呢?”
“況且,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他們只說什么天下財富總和,財富為利,只看利,難道不正是小人嗎?墨家皆小人,還要讓天下人都成為小人!”
痛斥了那人的言論之后,這士人將頭頂的武士皮帽狠狠地摔在地上,抽劍高喝道:“今日之戰,非是為我等,而是為天下!墨家不亡,天下亂不止!”
“今日之戰,非是齊與泗上之戰,而是君子與小人之爭!”
“天下興亡,責在諸君!”
“異端不除,世亂不止!”
高喝之后,眾士高呼,那人率先抽劍躍出營壘,朝著義師的步兵方陣之間的火炮沖去。
“為天下之興,清除異端!”
“攻乎!異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