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命令下達的時機,并不只是他所在的側翼,而是憑著炮聲來判斷,應該是全線都已經準備向前推進了。
傳令兵將命令下達,旗幟揮動,在六指身邊的號手也吹響了短長不一的號音。
伴隨著號音的傳遞,在前面的第十三旅開始緩緩向前。
最前面的笛手吹奏著符合步幅節奏的軍樂,腰鼓響動,腳步相和。
此時齊人營壘之前的火炮已經被摧毀或是被迫轉移放棄,不能夠對義師步兵的行動產生任何的干擾。
山坡上的那九門齊國的銅炮,可以支援第一道營壘,也可以轟擊到營壘前最遠百步的距離。
六指下達的推進命令,并不能讓步兵承受山上的火炮轟擊。
但若是開始進攻,就要受到齊人火炮的轟擊。
步兵聽著命令,在服飾華麗的軍官的帶領下前進了五十步,便停下,重新整隊保持整齊。
夾在矛手連隊之間的火槍手突出陣前,繼續向前,矛手隨后跟進。
那些旅屬的輕銅炮此時也不再發射,而是牽來馬匹套上,收拾好火藥桶和那些亂七八糟的工具,跟在步兵的后面向前。
他們要在距離齊人第一道營壘二百步左右的地方展開,那樣齊人的火槍和弓、弩都不能對這些火炮造成威脅。
而且齊人營壘前線部署的火炮都已經被摧毀,這些旅級配屬的輕炮在二百步的距離可以增加命中率,而且完全沒有齊人火炮反擊的威脅。
后面的十二門炮管更長、口徑稍大、射程更遠的銅炮,需要更加靠近到齊人的營壘,才可以壓制山坡上齊人的九門火炮。
已經開始向前推進的第十三旅,就是為了掩護這十二門大炮展開的。
六指的判斷是這樣的:如果山坡上的那九門炮不去管步兵,而是轟擊將要展開的己方十二門炮,那么精銳的第十三旅就可以直接攻破齊人的營壘,派出工兵和勇士突襲山坡上的銅炮。
如果山坡上的那九門炮迫于壓力,只能轟擊第十三旅,那么第十三旅只需要越過最危險的百步距離仍舊保持高昂的士氣,那么己方的炮一旦部署展開,山坡上齊人的火炮就只能選擇溜走或是被摧毀。
因而,他一開始就直接選擇了用師里最精銳的這個旅首先進攻。
當然,現在還不急。
前線,步兵的鼓點急促地敲動了三下后,之前如同成片的樹林一樣推進的義師旅連立刻停住了腳步,開始整隊等待。
對面的齊軍無法攻擊,只能緊張地看著義師這邊的行動。
后面跟上的旅屬輕炮悠然地在義師前沿展開。
齊軍主帥所在之處。
平陰大夫手里拿著一個漂亮的、精致的黃銅外殼的千里鏡,臉上露出一副憂慮之色。
千里鏡如今已經是許多軍事貴族都會買上一個的東西,價格嘛也自然是貴的離譜。
可就像是一種攀比,手里面沒有個這樣的玩意,實在是展示不出自己是可以統軍的貴族。
然而天下出產玉英水晶最多的地方,便是東海之濱的原繒、郯等地,那里是工匠原本就能用當地出產的水晶磨制諸如水晶杯這樣的貴重奢侈品。
潡水一戰后,墨家俘獲了越王翳,在最后談判的時候,便要了當時在越國宮廷內的一部分東海的水晶器皿工匠。
這些年隨著泗上玻璃產業的發展,各種鏡片也開始出現,原本磨制水晶的工匠的子孫們不再去磨制那些頂級貴族陪葬或是日常用的水晶杯或是水晶劍柄之類的物品,而是成為了第一代磨鏡工匠。
許多貴族很痛恨墨家,但是泗上出現的東西他們卻并不痛恨,而墨家也樂于賺他們的錢,千里鏡在義師軍中配屬到旅之下,但在義師之外則是昂貴的奢侈品。
平陰大夫手里的千里鏡,總會讓他想到墨家的奇技淫巧,然后便不得不想到那些可以扭轉戰局的火炮,終究還是墨家占優。
他眼中看到的,便是整個義師的陣線都在緩緩向前移動,在敲掉了己方部署在前沿的小銅炮之后便停步不前。
透過鏡片,平陰大夫注意到那些在義師步兵陣前準備展開的、黑乎乎的銅炮,臉上陰沉的神色也正是源于這些即將展開、可以轟擊營壘而自己這邊卻無可奈何的火炮。
周圍的將校和養的謀士也都注意到了這一點,一個個面露憂色。
平陰大夫放下千里鏡,嘆息道:“墨家奇技,吾所不及。不止是炮多,連同操炮的人,齊人如何能及得上泗上?”
這時候并非是發感慨的時候,便有謀士道:“如今墨家士卒靠前卻不攻,這顯然是要展開火炮,轟擊營壘。”
“公需知曉,若是墨家火炮齊轟,我們只能挨打,那士卒軍心必萎…”
平陰大夫無可奈何道:“我如何不知?便是最善戰的士卒,以往若無弓箭,敵方卻有弓箭不斷攢射,那也只能是忍不住沖出去冒著箭雨廝殺。”
“可現在…我如何廝殺?”
“若是全軍移動,大陣自亂。野戰變陣,誰人能敵墨家鞔之適等人?這樣尚且可守,但若大軍移動與之接戰,那就可能會潰敗啊!”
不是平陰大夫愚笨,而是以往的戰場經驗,沒有“奪取敵方火炮或是用楔子插入銅炮火門”之類的可供參考的經驗。
甚至于火炮也才不過出現了十余年不到二十年,平陰大夫十年前學的還是“如何養士”、“車陣沖擊”、“徒卒結陣”之類的“貴族不傳之秘”。
轉眼十余年,這些不傳之秘竟然如同草履,在火槍、火炮和崛起的步兵軍陣之前毫無意義。
現在,他也知道放任墨家義師的火炮轟擊那肯定不行,那樣只怕軍心很快就要動搖。一旦有將校挺不住,主動出擊,那么可能就會引起整個大陣的混亂,墨家那邊一定不會錯過這樣的戰機。
平陰大夫觀望許久,憂色滿面,說道:“我已看出鞔之適想要做什么了。諸位可看出來了?”
如今似乎已經很明顯了,這若是再看不出來,那實在是不足以作為能被一都大夫所重視的被養之士。
幾人道:“墨家野戰所依仗的,無非兩點。騎兵與炮兵。”
“如今鞔之適這是準備用他們的炮靠近營壘,全線轟擊營壘和我們的士卒,使得士卒混亂。然后再讓他們的步卒進攻,一點點地向前推進。”
“炮先轟,我們若結密陣,銅炮殺傷極大,又可以轟開密陣出現缺口;若結疏陣,則又難敵墨家步卒的攻擊,而且他們的騎兵如今就在陣后,一旦陣型松動疏散,騎兵沖擊,必不能擋…”
平陰大夫嘆息道:“這正是我所憂慮的。這樣的進攻,我們不會一下子忽然崩潰如潡水之越王。前面的撐不住就退后,而且背后就是濟水又無船只,只能必死以戰。”
“可你要知道,維持軍陣,需要足夠的方圓。按照現在墨家的這種速度,我們雖然可退,但一旦退的太厚,沒有了方圓空間,軍陣根本無法維持,也不能左右支援。”
“不是說要把我們轟殺到最后一人他才算勝利,只要把我們擠的無法展開軍陣、無法維持秩序、無法預留支援的營內通路,那他就算是贏了。”
一士便道:“如此,那么墨家的那些炮,便是關鍵。”
平陰大夫亦點頭道:“不錯。那些炮就是關鍵。若是沒炮,墨家步卒雖勇,卻也可以廝殺…”
說罷,他若無意地說道:“悔矣!悔矣!若是戰車不做營壘,以車士沖擊,墨家的那些銅炮便要無用!”
“如今墨家展開陣勢,銅炮均分其間,若車兵猛沖,必可破其一處…”
他這番話看似無意,實則有些指責那個給他出主意背水一戰的士。
身旁人都看著出背水列陣主意的士,那士人卻毫無羞愧之色,手扶了扶帶著的皮帽,右手按在劍柄上,邁出走到平陰大夫身前,一臉傲然之色。
直視著平陰大夫,不屑道:“兩軍對陣,各行手段。軍陣之法,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鞔之適有智,他是見到了我們被水列陣才這樣展開。您不以戰車做營壘,不背水列陣,難道您以為鞔之適依舊會擺出這樣的陣勢嗎?”
“這就像是一只老虎去追逐兔子,兔子跑到了洞穴之中,老虎卻后悔自己為什么長的這么大鉆不進去?卻不會去想,如果不是長那么大,兔子又何必要跑?”
“我只問您,若是您留下的車兵,這半圓月陣你還需要擴大多少,才能讓車兵可以沖擊?再往前擴,兵力薄弱,義師只需要將炮集中在一點,便可輕易攻破。”
“若您不背水列陣,您可有把握戰勝墨家義師?勝過鞔之適?如今您卻說這樣的話,這是我所不能夠忍受的。”
“士可殺,不可辱!若您真的后悔,請您殺死我,但請不要這樣侮辱我,更不要說那些讓人難以忍受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