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也盼著這是自己最后一次出征,將來要面對的戰事太多,墨家需要培養出更多的能夠指揮上萬人作戰的將軍,這需要實踐。
好在,時間還是站在墨家這邊。
如今天下貴族們所接受的那些軍事教育,其實已經落后于時代了,三軍對壘主攻一側的大略可能沒有變,但是具體的炮、騎、步的配合,這就不是那些從小學習車戰的貴族們所能掌控的了。
禽滑厘的囑托,其實還有另一層意思。
禽滑厘已經老了,很快就要卸任巨子之位了。
如今征戰,需要親在前線,離的稍微遠一些就不能夠察覺到對面的漏洞、抓住戰機。
加上火藥大炮的出現,技術又落后,鐵球鬼知道會飛到哪里。
若是陣陣上前,一旦陣亡,那么對于墨家的損失實在有些難以承受。
再者,經歷了潡水一戰俘獲越王、直接瓦解了越國在泗上霸權的一戰,其實墨家上下都希望適能不親自指揮就不要親自指揮,這已經成為了一種模糊的信任,這種信任帶來的信心很容易因為一場大戰的失敗而破滅。
適對于這一次反擊齊國干涉倒是信心十足,如今的墨家義師早已經不是當年潡水之時,若是連齊國都不能擊敗,那也不用想著將來天下。
什么圍魏救趙、無中生有、十面埋伏之類的計謀,大部分都是戰略,都是在戰役開始之前完成的,真正戰役開始的時候這些計謀基本用不上。
如今在大略上,墨家已經完成了對可能干涉的孤立,魏國陷入四戰、楚國還需合作,也就只剩下齊國能夠出兵了。
泗上是個誘餌,一個肥美的足以讓君侯難以忘懷的誘餌,而這個誘餌現在齊國已經吞下。
現在吐出來還來得及,可現在吐出來對于墨家而言毫無損失:越國即將南遷,費國已然政變,這時候若是無人干涉,墨家可以迅速填補權力的真空和整治混亂的局面。
適心里倒是盼著能夠在集中了兵力之后,不戰而屈人之兵,讓齊國知難而退,那樣最好。
否則齊國被削弱的太厲害,魏趙之間的關系也可能會出現一些微妙的轉化:魏楚爭霸,趙國出工不出力,可要是齊國衰弱魏趙合力謀齊,那也未必不可能。真要那樣,反倒不妙,到時候免不得又得去幫助齊國,可又怕被楚國背后偷襲。
如今以各國國君的貪婪,指望他們知難而退怕是不太可能了。
墨家這邊并不知道魏國給齊國畫的合力出擊的餅,使得齊侯堅定了決心。
但是和齊國一些使者的接觸,發現齊國這邊是寸步不讓,咬定了那些大夫們投齊的事,不愿退讓。
禽滑厘勸告適的話,也正是出于齊國的這種態度導致的戰爭的必然。
適明白禽滑厘的意思,沖著眾人笑了笑,算是寬慰也算是讓眾人安心,說道:“既是要打,那自然是要總結經驗的。說到必勝,世上也無必勝之戰,但準備都做的充足,剩余的就是看臨陣對戰了。”
再多的話,也不必說。
適知道墨家這邊已經選拔出了足夠的年輕人填充越國南撤之后的權力真空,同時也選拔了足夠的人準備前往費國。
既要組成一個比之前的非攻同盟更為深刻的同盟,那么軍事權必須要掌握在墨家手中,基層的官吏也要握在手中。
就現在的情況來看,除非墨家出面,否則費國也實在找不出足夠的合格的基層官員。
費國上面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其實無所謂。教育、軍事、考核選拔這幾個權力在手,費國終究還是墨家的。
如今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最終看的,就是這一場改變戰國格局的大戰。
若是一切按照墨家謀劃的那樣,這一戰之后,齊國可能要衰落很久、魏國也要從中原霸主的地位跌落,楚國內部軍權和分封貴族之間的矛盾也會銳利到極點。
墨家的五個師、三千六百多名騎兵、七十多門銅炮已經在此集結。
適抵達之后先行檢閱了一番軍隊,士氣正高,這一次檢閱也是大張旗鼓,希望齊國能夠知難而退。
在此集結的軍隊將近四萬五千人,這都是戰斗部隊,后勤輜重另屬于其余部門,這些年在滕地集結的糧草等也足夠軍隊的消耗。
滕地是徐州的北大門,在黃河改道、微山湖形成之前,這里是戰略要地,可攻可守。
當年越國敗走之后,滕侯雖在,可是已然無權,這里完全都已經在墨家的掌控之下。
初春的風微微有些寒冷,街頭卻熱鬧非凡,大量聚集的軍人,讓一些商人尾隨而來,又知道墨家義師與民向來秋毫無犯,而且士卒又有錢拿,因而紛沓而來以求利益。
帶著袖章的糾察隊在街上巡邏,以防擾民之類的事情發生。
帳篷之內,適和各個師的師長、墨者代表們正在聽斥候的回報。
不斷有拿著顏料標記的年輕人將一些代表著各自軍事單位的木塊標記好,擺放到正確的位置。
沙盤之事,此時早已有之。
而墨家因為當年墨子和公輸班關于救宋攻宋的論戰中用腰帶為城、木塊玉石為兵一事,更是重視這種推演。
適看了看地圖,問道:“費國那邊,什么情況?”
一名傳令官急忙回道:“費國那邊的民眾義師,且戰且勝,貴族不敢出戰,紛紛逃往武城。如今費國民眾距離武城也就幾十里,但是聽從了我們的意見,駐足不前,只是在準備糧秣。”
“齊國的梁父大夫,正帥兵前往武城。魏國那邊,成陽大夫也帥兵一萬,等待韓人。齊國臨淄已經征召了大軍,人數在五萬到八萬左右吧,具體不清楚。”
“平陰大夫也帥軍集結,看樣子是要沿濟水朝著大野澤方向移動,應該是想和韓魏聯軍會和。”
適拿著木棍點了點下面地圖上的菏水道:“昔年,吳王夫差既殺申胥,不稔于歲,乃起師北征。闕為深溝,通于商、魯之間,北屬之沂,西屬之濟,以會晉公午于黃池。”
“這條吳國爭霸中原的運河,勾連菏澤、泗水。看起來,齊國的平陰大夫是準備和韓魏聯軍利用菏水運輸,從而保證后勤。”
“我算了一下,如今兵制已改,齊國沿途所需的糧秣,如果走一路的話,最多也就能集中七萬人,這是極限,而且還得是在齊國境內。”
“現在齊國臨淄的大軍正在南下,看樣子他們是要沿著梁父、最的方向到武城。”
“武城方向,齊國人覺得應該能夠堅守一段時間。雖然咱們攻城守城的名聲傳于天下,可這些年咱們將一些守城的技巧公布于天下,不少齊人多讀這樣的書籍,說不定也有人覺得自己能夠守住。”
說到最后,他自己都笑了,一旁的六指搖著頭笑道:“你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這說不準有人想要借此搏名。你想想看,這要是能在咱們的進攻下守住武城半年,這豈不是必聞名天下?”
“當年勝綽守廩丘,不就是一戰成名?如今好功名富貴者極多,這樣的人不少。”
適點點頭,從現在這個態勢上看,也只能做出這樣的判斷。
現在齊國和墨家已經算是公開了戰爭狀態,齊國表示那是齊國的內政,墨家不要插手。墨家卻支持費國的新君,認為那是符合民眾之利的。
費國的“賢人”們出于大義或者私利,到了這一步都不能停手了。
為了大義,那自然是要解救武城之民,使他們獲利。
為了私利,能夠過費國之賢人,為何要去做小小的費國國都的賢人呢?
如今墨家的翅膀硬了,從當年守城非攻的不干涉別國內政,到現在不干涉各國內政的說法已經很少提了,而是站在天志、大義的角度去評價各國的對錯。
不說不干涉內政,只說支持費國新君,那就是等同于告訴費國國都的那些人:你們放手去干,出了事我罩你。
這種情況下,齊國和墨家都不退讓,等同于默認了對方一定會出兵。
既已確定,那么齊國依舊讓梁父大夫派兵支援武城,看來就是斷定武城可以守半年、或者至少三個月以上。
大軍后勤因素不可能同時行動,齊國這一次定然是分為三線。
莒城一線,那應該是策應,威脅墨家的東海方向,讓墨家不得不分兵去守衛。
韓魏聯軍,與平陰大夫,合兵之后利用菏水的運輸,可以直接抵達泗水。
武城若是能夠堅守三個月,那么臨淄的齊軍主力就可以集結到武城附近。
若是武城那邊焦灼,平陰大夫和魏韓聯軍又能沿著泗水推進,威脅墨家的腹地,逼著墨家不得不撤兵防守,到時候就會形成合圍之勢。
這些都是猜測和推論,并不是已知的情報,適覺得這個推論應該是正確的。
就像是六指所說的,想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人多矣。
那勝綽可以在廩丘一戰成名,最終投秦位如卿相,未必就沒有研讀過墨家那些公開的守城的技術性文章的齊人想要借此成名,說動了齊侯,讓齊侯信心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