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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志與天命

  這話說的太重,趙侯不敢接,只能羞慚拜道:“若非您的話,我這是要敗壞祖先的基業啊!”

  “如您所言,我選中策。上有其利、下有其利,利不相一。而上者與下交換交易,讓下得利而謀上之欲。”

  “寡人之欲,便是立于列國,若強則并天下。這是民眾所不關心的,所以我需要用仁義之政,讓民眾得利,而讓他們支持寡人之欲。”

  公仲連大笑道:“君上這番話,我可以安然死矣。只是,君上,您應該多看看墨家的書。雖然有些不德之言,但其中關于利益分析之說,確有可取之處。”

  “您欲取天下,并天下。那么,公子朝、闕與君等封君是否也有這樣的欲念呢?”

  趙侯訥然,搖頭道:“不能夠有。趙氏之孫得以封地者,只求封地穩固,爭霸天下于他們并無利。況且,寡人不欲并天下后,卻只能令不出中牟邯鄲。”

  公仲連笑道:“是的。所以贏師隙聘吳起入秦,秦之貴人多怨;熊疑用墨家治鄢郢,而屈宜咎叛逃。這便是利益沖突。”

  “欲并天下,必須集權。集權之政,必損貴胄。那么,民眾對于把稅交給您?還是交給闕與君;為您服役還是為那些封君服役,有什么區別嗎?”

  趙侯似乎明白過來,說道:“并沒有區別。”

  公仲連道:“如闕與,那是趙地。可是您為趙侯,政令卻不能行于闕與,那么闕與歸于趙,和不歸于趙,對闕與君而言并無區別,可對您區別卻很大。”

  “您欲并天下,需要做趙國之民的趙侯,而不是趙氏宗族的趙侯。如果您不能明白這其中的區別,那么我勸您還是只要守住趙氏的基業就好,不要妄圖兼并天下。”

  “泗上的政策,雖然有不德之處,但是未必就全然是錯的。您是趙侯,不是儒生,儒墨死敵不可調和,而您可用儒,可用墨。難道,您也想令皆出自天子嗎?”

  趙侯啞然失笑,如今什么“令皆出自天子”的宗法禮制已然成為狗屁,哪怕是儒生,也沒有跑到洛陽去為天子服務的,而都是在各國出仕。

  他已經明白過來公仲連的意思。

  趙氏之君,那是要維護宗族的利益,而之所以維護,是因為宗族的力量可以維持軍力,從而立于亂世。

  趙民之君,那是要適當給予民眾一些利益,之所以維護,是因為從鐵器、火藥、馬鐙這些東西出現后,民眾的力量已經可以戰勝宗族貴族,從而拉起一支由平民組成的大軍,從而戰無不勝。

  這可能嗎?是臆想嗎?

  并不是,如今這已經是實踐過的,是被天下主流知兵者所認可的東西。

  吳起在西河的武卒,那群庶民在配備了銅炮和火槍之后,可以吊打那些善于車戰的貴族。

  潡水一戰,墨家的齊射轟殺的不只是越人致師挑戰的勇士,更是宣告了火藥炸毀了貴族得以存在的軍事基礎。而潡水一戰越人君子軍猛沖墨家義師的中軍卻被庶民組成的中軍阻擋,順帶庶民出身的墨家士卒擒獲了越王翳,這一切不只是個傳奇的故事,更是天下軍制變革的號角。

  說到底,公仲連所說的上下策,趙侯選擇的中策,其實都是墨家“愛人不為用人、愛馬非是用馬、欲用馬非是愛馬”的區別。

  我愛你,所以我想讓你幸福。

  我想用你,所以我對你好一些,但最終的目的還是為了使用你。

  這其中的區別,就是墨家所言的“愛”這個字精髓,也是公仲連所說的“上”與“中”之間的區別。

  公仲連之意,是讓趙侯用民,而假意愛民,反正民眾很難分清愛和用的區別,若不是墨家整天在那絮叨愛和用的區別,只怕邯鄲的民眾現在還是和當年晉陽一樣。

  既是論跡不論心,那么到底是愛還是用,這些細微的差別也很少有人能夠察覺。

  公仲連作為趙國臣子中的“士人派”,本身與“宗族貴胄派”就有矛盾。

  國君想要集權,就需要用士人派來對抗宗族貴胄派。

  而士人派有能力,有賢才,但是缺乏封地基礎,缺乏私兵,所以還需要拉動民眾的力量作為軍事力量,來對抗宗族貴胄。

  士人行政、庶民從軍,這是公仲連為趙侯謀劃的兼并天下之計。

  當然,若是將來士人不但可以行政,而且也有了強大的基層力量之后,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等同于新的一種貴族,那就需要再拉動別的力量來對抗他們,而現在,還早。

  趙侯沉默許久之后,想到公仲連的這番話,又想到自己的那些雄心,忽然問道:“您年紀大了。仲尼曰,五十而知天命。”

  “既說兼并天下、定天下于一…您可以談談天命嗎?”

  “武王何以得天下?紂王何以失天下?姜齊之祭祀緣何斷絕?晉室之興衰又源于何?”

  “我有兼并天下之心,對于天命,這是不能夠不考慮的。”

  “如今墨家非命,卻又有天志之說。那么,天命于天志,又該如何分別呢?請您給我解惑。”

  當問出這番話的時候,公仲連明白,這是因為自己已經老了,時日無多,許多具體的事務趙侯已經不可能再指望自己,所以想要知曉那些最為“重要”而又最為“玄妙”的東西。

  這或許,將是自己和趙侯說的最后一番話,作為主持了烈侯時代改革的公仲連想說的很多。

  武王伐紂,商湯滅夏,乃至于天下諸侯的興衰,到底是源于什么?

  每個君主,都想找到其中的規律,每一個想要投效君主的士人都希望解決這個終極問題,從而一勞永逸。

  趙氏可以得天下嗎?

  趙氏會淪為晉室那樣的悲慘局面嗎?

  天下若不為趙氏所得,又該被誰所得?

  有天命嗎?

  是五德嗎?

  有鬼神嗎?

  有天志嗎?

  是注定的嗎?

  是可以更改的嗎?

  是有道理可以遵循的嗎?

  是有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嗎?

  這一切,趙侯在談及自己的兼并天下的野心之后,自然而然地問到了已經垂垂老矣的公仲連,希望能夠得到一些答復。

  公仲連思索許久,緩緩說道:“這個疑惑,臣或許可以解答。”

  趙侯眼前一亮,可公仲連隨后的話,卻讓趙侯再次無言。

  “君上,我看過墨家的《天志》之書,也讀過墨家的《非命》之言。我隨便說一件事,您就知道天命和天志的區別了。”

  “鞔之適與儒生公孟子游泗水,時維九月,正屬三秋,裊裊波兮木葉下。”

  “河邊垂柳,葉落入泗。有孩童在河邊垂釣,見柳葉入水,葉子都是背面朝上。于是便問鞔之適與公孟子,緣何這些秋葉落水都是背面朝上而正面朝下?”

  “公孟子言:此天命也。凡秋葉,必朝下而落。”

  “此中有義,葉長在樹上時,敬天,故而朝上。落下時,敬地,故而朝下。這便是天命,再以此育天下人:要敬天法地。”

  “孩童以為公孟多聞,欲贊,鞔之適大笑,說:這就像是孩子們問你天為什么是藍的?而您的回答是天是藍的,而藍色是多么漂亮。又像是孩子們問你人為什么要吃飯,你說人要吃飯,除非是菜羮否則不能用筷子,吃肉要用叉子…您根本就沒有回答問題。”

  “鞔之適道:正如二十年前在泗上做的稼穡生長的實驗一般,因為葉子的生長需要陽光,那些陽光作用下讓葉子有了養分,養分沉重,等到秋天的時候葉子落下,朝上的地方養分多、朝下的那面養分少,所以養分多沉重的,便朝下。”

  趙侯頗為新奇,嘴角帶笑,可公仲連卻很嚴肅,說道:“公孟子之言,便是天命。鞔之適之言,便是天志。”

  “武王何以得天下?于天命之說,天命該武王得天下,于是武王得天下是順應天命。”

  “武王何以得天下?于天志之說,其時商紂欲集權,商之貴胄不滿;商人多用奴隸周人行以分封;紂王征東夷而朝歌虛弱…等等一系列的理由中,這一切的理由都是:什么事如果沒做,那么就會虛弱;而什么是如果做了,那么就會強大…”

  “這其中的分別,請您仔細體會。如果不能夠分清楚天志和天命,那么趙氏也是危險的。如果天下只有趙氏,那么天志天命不分,也有殷商千年之業;而如今天下有秦、魏、韓、趙、齊、楚、墨諸多豪雄,您若不分,那么一旦有人辨別清楚了,趙氏便危矣。”

  “墨家有《非命》之說,又有《天志》之言。天志和天命的區別,我已經給您講述了。那么,《天志》到底是什么?”

  趙侯以為這是精髓的總結,公仲連道:“《天志》就是說:人不吃飯要餓死、不拉屎要脹死。這就是天志。所以,天志無情,人要利用天志,也可以違背天志。”

  “你想活著,那么就吃飯、拉屎。你不想活,你也可以利用天志,不吃飯不拉屎。你想殺人,可以知道刺中心臟會死。你想救人,可以知道在胸前做出鐵甲。”

  “《天志》怎么用,源于‘義’。而‘義’、‘利’不論是誰的、不論怎么變,天志不變,就看你怎么用。墨家,要探究的,是天人之變、是宇宙無窮,而氏族興衰天下興亡,可能只是《天志》中的一部分內容。”

  “天命,其重在命。天志,其重在天。”

  “世有尸子者言:天地四方曰宇,往來古今曰宙。墨家所言之天帝,即為宇宙。命,只是宇宙的一部分;人,只是宇宙的一部分;天下,也只是宇宙的一部分。劍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墨家的《天志》鑄劍,而《同義》鑄持劍之人。”

  “昔年曾子言: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如今我就要死了,那么不可以不稱贊墨家的言論。”

  “作為臣子,我受烈侯之恩,又不能不告訴您,君上欲兼天下,不可不知《天志》,卻又不能不防《同義》。”

  “墨家居泗上,趙人于北地,卻又間隔魏、韓。”

  “什么時候唇亡齒寒?什么時候遠交近攻?這是您今后執政的幾十年所必須要不斷變化的選擇,選不對,趙氏基業危矣。”

  “只選唇亡齒寒,則晉陽之祠,供奉魏氏矣。只選遠交近攻,則趙氏宗族與庶人無異矣。”

  趙侯還禮道:“我會牢記于心。”

公仲連長出了一口氣,微笑道:“如此,那就不談這個了。君上今日來時,怒氣沖沖,手持書信,邯鄲之民,到底要求了什么,讓您如此憤怒呢?”全本書免費全本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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