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心里是支持中山國這時候起來反對魏國的,因為這對將來的墨家席卷天下有利。
但是,怎么支持,以什么樣的理由支持,因為有墨家的“道義”這個至大規矩的存在,就必須要名正言順。
如果不講政治,失去了道義,那么墨家關于中山國的一切支持,都會和只講外交利益的縱橫家沒有區別。
這是必須要說清楚的。
否則墨家嘴里喊著往左走,腿腳卻朝著右邊拐,那么墨家將會失去最大的依仗——激情澎湃而又認同墨家利天下之義年輕人的支持。
樂池雖是貴族出身,但因為樂羊樂舒之事,成長環境和一般的貴族并不相同。
他對墨家這幾年的功業是傾慕的。
墨家不居洛邑,厥懷天下。
墨家不封尺寸,卻治萬民。
而且墨家出身之中越來越多的底層平民走上了舞臺,也讓樂池對于墨家關于平等的說法有自己的認同。
只不過他的這種認同,仍舊是斷章取義。
如樂池這樣的人物,對于平等的要求是:對上求平等,對下求等級制度,簡而言之是自我以上人人平等,這個平等的范疇在于“我”處在什么地位,而不是墨家所言的“天下人皆天之臣”的平等。
因為如果支持等級森嚴,那么他這樣的人物就沒有出頭之日。樂氏一族終究是子姓分支,樂羊的出身靠的是做魏國翟璜的門客。
但如果支持墨家的人人平等,那么他這樣的人物就不會高人一等。這樣的一個階層,需求的是趕走那些舊貴族自己上臺做新貴族。
這種隱于內心的區別樂池自己并沒有覺察到,他喜歡的或許只是那句“選賢人為天子”的背后,有自己也可能成為國君諸侯天子的可能。
所以他傾慕的,不是適這些墨者為利天下死不旋踵的情懷,傾慕的只是適這樣一個鞋匠之子居然能夠爬到墨家的高層。
對于天下而言,墨家已經算是非國之國,潡水與援最之戰后,已經妥妥的是天下列強之一。
就像是中山國復國之后認為可以攻打燕國一樣,燕國此時距離被齊國滅國浴火重生還早,墨家取代了越國“猛虎之國”的地位,成為了一支可以左右天下局勢的列強力量。
這一次中山國遺老想要復國,唯一能夠借助的力量也就是墨家。
樂池的緊張,既有那種見到傳說中的傾慕之人的不安,也有擔憂自己說錯了話惹惱了墨家斷絕了墨家支持的可能的恐慌。
適見樂池詢問,反問道:“中山復國,此事機密。你作為中山君心腹之人,又出于什么考慮覺得來泗上是正途呢?這是誰人的建言呢?”
樂池起身拜道:“吾父為中山將,吾祖父滅中山。我無尺寸之功,便想效申包胥哭秦之術,為復國大業立功。為賢人者,當居高位,方可利一國百姓。”
他覺得,墨家會喜歡這個說辭,而且或許也正是他自己的心里話。一個賢人,就該有功名利祿在身,身居高位,這樣才能不負自己的賢才,才能夠利于天下,這一點樂池覺得墨家應該會喜歡。
昔年申包胥不泄摯友伍子胥之謀,以致楚國顛覆。申包胥求秦出兵救楚,復興楚國。
這個典故樂池說最是合適,覆滅楚國的伍子胥是申包胥的密友,而滅掉中山的也正是樂池的祖父。
樂池又道:“況且,墨家言非攻,強不取弱、大不貪小。泗上諸國,皆賴墨家之力以復國,以我觀之,復國之事,正合墨家之義,是以來求墨家助力。”
不說這個還好,一說這個,適立刻正色道:“此言謬矣。”
“泗上諸國,墨家復國是為行義而利天下。越國無道,政治昏暗,制度之下已經阻礙了民眾財富的增加,以至于民有三患。”
“合墨家之義的,不是復國,而是復國之后的尚賢非攻利民通商之政。這是要搞清楚的。”
“譬如墨家喜歡綠色,所以喜歡樹葉。你卻拿著一枚紅色的樹葉,認為墨家喜歡的是樹葉而不是綠色,這就是錯誤了。”
樂池雖然有些緊張,可還是忍不住問道:“難道越國如果行仁義之政、利天下之民,那么墨家就會放任不管,不想助弱復國之事?哪怕是越國有席卷天下之心,墨家也不會管嗎?”
這正是墨家將來爭雄天下的“名”,適哪里肯有一點的猶豫和遲緩,立刻鄭重說道:“的確如此。所以誅不義為義,這是墨家的道理。”
樂池一聽這話,無言以對。
沉默片刻才道:“我今日方知墨家何以成事,正是事事講規矩,言語如一,行動如一,這是我們所不能夠擁有的。”
“可公子摯并無賢能,封地中山為君,多行暴政,百姓多苦。”
適點頭道:“那這就是另一回事了。墨家是以行義利天下為規矩。符合的就做,不符合的就不做。”
“復某一國,可以利于天下,這便可以做。而你不能說墨家喜歡幫人復國。這一點如果搞不清楚,我們之間也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
樂池終究年輕,哪里能夠和適這個已是中年的人談及這些事情。
看到適臉色不悅,樂池心中既是擔心,也有幾分欽佩,都說墨家的人行事守規矩,多有耳聞,今日見到墨家的高層人物也是如此,便有些驚人了。
他來之前,倒是準備了許多的說辭,知道墨家講規矩、喜辯論,所以樂池準備了許多證明中山國復國合法性的問題。
從當年中山族人形成部落、再到武公學習中原風氣制定典章制度,以此來證明中山國是有法理的,想要以此證明魏國吞并中山是倚強凌弱是不對的。
可不想,準備的這一切什么用都沒有,墨家的意思竟然是根本不承認任何的法理,哪怕是周公武王時代的封國,墨家如今竟然也只以義或不義來區分。
樂池看了不少墨家的文章書籍,但是顯然墨家這幾年的路線正在逐漸發生變化,那些墨子時代的一些正確道理,現在已經開始抽絲剝繭地去解釋當年為什么正確而現在為什么就不能削足適履了。
這些變化,樂池終究沒有在泗上以至于錯過。
其實墨家現在也是有求于中山國的,至少是相互利用的,但是中山國國君和樂池卻根本沒有看明白天下的大勢,終究落了下乘。
略微試探,適就從樂池有些緊張和驚慌的語氣中判斷出來,中山國根本沒有認識到墨家現在也需要中山國復國之事來牽制魏國。
既然對方沒有看出來,那么雙方的底線就完全不同了,適剛才那一番話,就是要掌握這一次談判的主動權。
造成一種假象:你們想要復國很急,但是墨家是否支持那是未必的。
于是適叫來人,拿來了幾本書,放在桌上道:“若想行仁義利民之政,我有三本書正可以傳授于你,不過想來你也看過。”
樂池打眼一掃,發現桌上的三本小冊子正是《國富》、《論政府》、《稼穡百工奇技匯編》。
除了那本新出的《論政府》外,其余兩本樂池都看過,然而其實樂池并不喜歡看。
他倒是更喜歡看看墨家的守城術、軍陣法、火藥時代戰術等等書籍,而這三本都過于…枯燥。
《國富》之說是墨家關于經濟的理論,基礎是勞動創造財富,如何最大話地發揮出鐵器牛耕水力時代的優勢使得制度可以讓每個人創造的財富增加最多就是利于天下。
這本小冊子的人性基礎,就是人性無惡無善、求利是經濟假設下的人的本性,并且以此解釋了一些經濟問題。
而再往深了說,這本小冊子其實是推翻貴族封地合理性的戰斗宣言,為庶農工商謀取利益取締貴族政權提供了合理性的支持。
《論政》則是以人性利己、上古不同義、眾人之義為法等為基礎,進行一些政府權力構建的完善和制衡。
最后那本《稼穡百工奇技匯編》,則屬于一些技術性的問題。
這是墨子去世之前,適就已經開始組織人編纂的書籍,當時墨子就已經看出來了這些書的用意。
《國富》之說,是在說民眾求利推翻貴族合理。《論政》則是教授民眾在推翻貴族之后,怎么建設新的制度。
以武王伐紂做比喻,那么前一本書是墨家的《天命》、后一本書是墨家的《周禮》。
環環相扣,其中那些墨家關于軍事和技術的書籍,則是兩者之間的過度:用暴力推翻,就需要學習軍事知識和技術。
這其中的用意,樂池自然是看不出的。可是看到適拍出來這三本書,樂池的臉色微變。
雖說看的不多,可真要是按照這三本書中的內容進行復國之后的制度變革,那簡直是說夢話。
復國的主力都是貴族,怎么可能復國的目的就是為了自己趕走自己?
《論政》這本新出的小冊子樂池雖然沒看過,可是看看書名就能想到里面的東西可能比《國富》更可怕。
他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拿起了最為無害的第三本道:“凡事不可一蹴而就。以此三本書可以行利民之政,可取其一也算是利于百姓。三取其一,相較于無,亦可謂利。”
適聞言莞爾,搖搖頭又點點頭,不置可否。
樂池初見適搖頭,心中驚慌,以為自己的選擇惱了適,恐怕難有作為。
后見適又點點頭,雖然并非十全十美,可終究也算是同意,心中大喜,正要說一旦復國之后要推廣奇技以讓百姓得利的時候,適卻問道:“這三本書的內容暫且不提,你們若想復國,又有什么謀劃呢?”
“中山依太行之險,卻四面都是趙邑。魏人據中山,公子摯無能,你們或可成功。可是卻不能不考慮趙國的態度,你們對此有什么打算嗎?”
費國泗上之事,墨家定下了在趙國解決干涉可能的大略,那么即便利用中山國復國之事,也必須要在這個大略之內進行。合理利用中山國,以達成瓦解三晉同盟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