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番言辭之后,田讓又道:“如今城內恐亂,我有幾名武藝高強的死士。善擊劍、能發槍,今日餐后便隨你而去,萬一有什么亂局,也可護的你周全,也全我朋友之義。”
這幾名死士,其實都是墨者,但是他們并不知道田讓的墨者身份,而是依照組織的命令,借助田讓的幫忙去“保護”公子巒。
季孫巒只當田讓是好意,知道田讓家財頗豐、又多資助城中貧民,賢名極盛,手下的死士必是高手。
他點頭致謝,又道:“其實也不必擔心,我看也亂不起來。”
田讓笑道:“但愿如此。豈不聞《鴟鸮》言: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正該未雨綢繆才是。”
季孫巒也不推辭,又連連道謝。
兩人又推杯換盞了幾次,田讓便叫人請來那幾位死士。
四個精壯之士從外走來,一身勇武之氣,腰懸佩劍,卻不穿長衫,而是一身短褐。
這些年泗上對于士的定義逐漸成為這一帶的主流,士也不再只是血統的身份,伴隨著商人日多,這種與商人護衛的死士多是泗上的打扮,或穿著去了領章標志的義師軍裝。
這樣的人,在泗上反而最受歡迎。一則這些人在義師服役,都守紀律,見識也多;二則這些人一般也都真有本事,尤其是現在商人出行,欲要獲大利,往往要深入百越苗夷之地,若遇問題,結車陣以火槍自守最是安全。
季孫巒一看這四人神色冷峻,一臉受到墨家影響特有的平民的那種不傲不媚之色,便稱贊道:“真勇士也。”
又多謝了田讓幾句,便帶著一身酒氣,與這四人先行離開。
待季孫巒離開后,田讓搖搖頭,嘆了口氣,面露冷笑。
想到適之前曾說,金風未至蟬先覺,如今城內的局勢已經嚴峻到了這種地步,可是貴族們竟然還未察覺到其中的巨大風險,甚至以為不可能出現太大的混亂,當真是短視而又沒有經歷過殘酷的斗爭的廢物貴族。
早沒有了他們祖先季友的那份政治嗅覺,只剩下多年醉生夢死的墮落無知,也或許…只是因為“理所當然”。
如季孫巒認為不可能出大事,其實細想也算是有原因的。
因為在田讓看來即將發生的這件事,可能將是史無前例的,沒有歷史可依,憑借以往的經驗來判斷,必然會造成判斷的誤差。
以往各國不是沒有過國人暴動,也不是沒有過驅逐國君、甚至殺死國君這樣的事。
但這些事的背后,都是有貴族在后鼓動的。
事情發生之后,國人也按照以往的規矩,重新推選一位“公室”作為新的國君。
或者,也就是一場臣弒君的宮廷政變,但最終也都會迫于各國的壓力,至少也扶植一位傀儡。
因為,頭上要有一個國君,這就是理所當然的事,
是天下不需要考慮為什么的至理,就像是太陽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一樣,于是潛移默化中君成了太陽,必須要有,而且血統要純,如同種馬。
所以,季孫巒這樣的貴族,并不擔心這一次會出現什么國人暴動之類的事。
因為,墨家這一次提出來的要求,從送過來的書信和報上的內容來看,那是任何一個貴族都不可能接受的。
以往各國的國人暴動,那是農夫每天都挨兩巴掌早已習慣,忽然換了個國君居然每天打他們三巴掌,于是國人暴動,希望重新打兩巴掌,而恰好有個貴族有心,站出來說我以后每天打你們兩巴掌,于是國人便舉其為君。
可現在,墨家提出的那些可能的變革條件,是貴族都不可能接受的,也完全沒可能有貴族站出來愿意承擔這件事。
畢竟以往的弒君、出國等事,貴族政變上臺,還需要貴族作為統治基礎。所以能做到的極限,也就是從三巴掌退回到兩巴掌,但是要敢說兩巴掌也不行,那他也不可能政變成功,會被貴族聯合起來弄死。
誰都不傻。如今秦人變革,那是勝綽從一開始就做好了國內內戰的準備了,否則又何必遷都換地?
現在費國的變革,是沒法變、無法革。
哪一個貴族都不可能趁著這個機會,追求更大的權力,因為立不住腳,沒“人”支持。這里的人,自然是貴族。
有的人生而為君,有的人生而有為君的資格,有的人生來就是庶農不可能染指君位。王侯將相,確有種乎,這便是時代的主潮流。
在這個王侯將相、確有種乎是潮流的前提下,有種的都不想、不敢、不會參與暴動和叛亂,那么又怎么會亂起來呢?
這是一個十分完美的推論,基于曾經、基于天下主流的推論。
沒有有血統的人愿意做太陽,所以現在的太陽就換不掉,這是基于已有的史實,理所當然的道理。
不可能指望一名從未見過新式的國人暴動的貴族,去擔憂這種史無前例的可能。發生過一次,才會警覺。
至今為止,諸夏諸國,砍死過國君、射死過國君、吊死過國君、勒死過國君,國人暴動殺個把國君還不是什么震動天下的大事。
可至今為止,諸夏諸國,卻沒有一次由非是有種的人上位,哪怕是當年周都的國人暴動,那也是最后讓共伯和上臺執政。
然而現在…至少在泗上,這一切都會發生太多的改變。
墨家在宣揚用理性理解什么是國、什么是民,提出了“選賢人為天子”的構想。
在這個構想之外,如何制約權力、如何制定法度、如何收稅、如何征兵、如何執政、如何讓這個國家自行運轉,都有明確的介紹和理論,并且在泗上實踐,已然成功。
墨家這些年其實一直在踐行適所言的“以驗為先”的說法,用泗上的事,無言地在和天下說一個道理:選賢人為天子,是可行的,而且是可以有制度的。
如果認為墨家的說法是錯的,那么可以用言論去駁倒,這不能夠做到。
若是用言論不能駁倒,也可以說這是對的但做不到,就像是說如果冬天讓太陽近一點會暖和許多一樣,話是對的,但是做不到…可如今泗上已經做到了。
于是,這無可反駁。
也于是,各國國人暴動之后,其實有了另一個選擇:為什么非要有一個血統有種的國君呢?
這就是這一次費國的混亂與之前最大的不同,而因為這一點不同,這一次暴亂便可能更為劇烈、更為猛烈,甚至完全不需要貴族的支持。
甚至可能喊出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天志規矩、選賢為任”。
季孫巒判斷不會大亂的理由,是沒有貴族會站出來主使,所以就像是一只雞沒有頭,必然活不了,所以不會發生。
可他卻根本不知道,墨家一直在宣揚的那些東西,無論是“尚賢”、“人無分老幼貴賤皆天之臣”、“平等”這一切,都為這一場可能會“沒有頭”的叛亂提供了理論基礎。
正是因為這樣,田讓很清楚墨家為什么要盯上季孫巒。
聽起來似乎有些矛盾。
因為墨家知道這一場國人暴動可能引發的后果,并且這些后果是墨家所認為利天下且都是墨家引發的,但是墨家暫時并不想要這樣的后果。
此時最為有利于墨家的,還是費國的國人暴動在一場可控的范圍內,仍舊在表面上維持是一場“換一個有種之頭的政變”的局面。
因為一旦不可控,出現了驅逐國君、反對貴族、選賢人共和制法的情況,這一切都是墨家支持的、墨家的道義同意的、甚至其根源就是墨家這二十年的啟蒙宣傳。
鬧得不可控制,費國政變,天下未必關心。費國若是選賢人為君,那天下必將震動,哪怕是三晉要亂、秦人要變,都不會比這件事更轟動。
一旦費國出事,并且朝著那個方向發展,墨家必然要支持。
否則的話,那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那就會讓墨家分裂,大量仍有激情立志于為天下芬的年輕人和天下游士都會離開,甚至墨家會一分兩半。
田讓不知道趙國、魏國和秦國的這些借勢之事,但就算知道,也仍舊要清楚,即便有這樣的局面,那也會在墨家尚未完全準備好的情況下引來各國的圍攻。
三晉可以分家、田氏可以代齊,但他們既然已經取代成功,就又會去遵從周禮。從周禮的叛徒到周禮的守護者,只需要一個身份的變遷,由臣為君,屁股改變,腦袋也自然會變。
因而費國的事,若不受控制發展下去,墨家必要支持。
墨家明著喊出支持,那就是說墨家要徹底反天下諸侯,那就是魚死網破了。合縱連橫利用諸侯矛盾,已不可能。
因而,墨家以適為首的高層,希望這是一場可控的、有利于墨家出面支持的、偽裝成政變的革命。
田讓所在做的工作,也就意義重大。
只不過,田讓還不知道,墨家到底要怎么將這把火煽動起來。
他的任務,現在還只是交好季孫巒,以朋友的名義送給季孫巒幾名“死士”,除此之外,也就只能等待。
宅邸之外,許多墨者或是墨家的支持者在宣講,季孫巒每次聽到那些讓他振奮的道理,便想駐足,可他的身份卻又暫時不允許他駐足。
田讓心想,此時的城內,恐怕少說也有幾十上百名墨者在活動了吧?
這場火,終究還需要墨家這個火種來點燃,現在唯一不知的,就是墨家如何將草烘的極為干燥,干燥到一點火星就能燃燒的程度。
草干到極點,一點火星就能燎原。
比干草更容易燃燒的東西很多,火藥正是其中之一,這種此時天下都已經在使用。
各國以開礦利民、修筑水利為名,從墨家這里購買了大量的火藥。
商人偶爾也會買一些用以防身和經商遠行護衛之用,但若是成車成車的買,大抵都是有官方身份的。
不過此時,一群并沒有諸侯官方身份的“商人”,正將幾馬車的火藥運送到了費國的都城。
天才一秒: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