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質最是難尋。
吳起看到了其中的區別,但卻因為受制于時代,難以想清楚內在的區別。
心中所想,唯一便是:“因地制宜。秦地與泗上不同,泗上之政雖善,用于秦地卻不可。”
將這個念頭牢牢記在心中,又想如今天下戰國,亂世爭雄,必要上下同一,方能雄霸。
可墨家泗上,卻古怪的緊,單單是一個糧價的問題,就引得眾人議論。國人議政,在墨家看來竟然是一件好事,并不阻礙,以至于人人可以言對自己有利的想法,結黨以營。
這議政,應該是上卿的事,百姓無知,要仍議政,難道泗上不會大亂嗎?墨家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帶著這個疑問,吳起便將話題引到了糧價的問題上,又說起這個民意代表的職責。
庶輕王道:“這也沒有什么奇怪的。人人需要知道自己的利,才能夠知道什么樣的天下是符合自己利益的。”
“正是,人人知求利,天下可變。人人知大利,天下可治。現如今天下不知己利的人,還多得是,遠不是天下大治的時候。”
“都說我們墨家讓天下大亂,人心思利,這倒是奇了…人人得利,難道不是好事嗎?無非就是如今天下的制度,使得世卿貴族得利,而百姓不得利,于是他們聽到百姓也要得利,便驚呼天下將要大亂,當真可笑。”
庶輕王想著這些年在鄉里或是縣里學到的那些東西,隨口說出。
吳起聽著這些出口隨意間在別處足以引起轟動的話,看著在這里說出竟是眾人習以為常,心道:“昔年周公制禮,傳承數百年,有為禮而死的士,不下百千。如今墨家之‘禮’已成,能夠為之效死的士,亦不下百千。”
“既說得利,想來也是。世卿守周禮而得利;百姓守墨規而得利。二利相悖,必有一死,只看誰人更愿效死。”
“且看將來…竟是誰家的規矩傳于天下?”
正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吳起此次泗上之行,雖行不足萬里,可是所見所聞遠超時代,帶來的沖擊可想而知。
就這樣辭別了這個村社,帶著一腦子的思索和一肚子的疑惑,走走停停,在途中遍觀泗上之俗。
見得多了,出使還要停車驚問那是什么,可等快到了彭城,吳起已經不再驚奇,以為便是見到再奇怪的東西也可以接受。
在沛邑他見到了飛在天空中可以載人的熱布袋,既都能飛于九天,哪還有什么足以引發震驚的呢?
彭城之外,聳立著一片煙塵籠罩的地方,那里便是此時天下、也可以說此時世上最大的爐鐵作坊群。
燒焦作坊、碎礦作坊、生鐵農具鑄造作坊、熟鐵攪拌爐作坊、鑄模作坊、軍工作坊…
整個泗上、楚越長江沿岸、甚至齊魯的部分用鐵,都是從這里產出的,借用水運之利,規模日益擴大。
只是遠遠觀望,吳起估摸加上在礦山中勞作的那些人,這一巨大的作坊群,少說也有兩萬人在其中。
河流之上,水排遍布,或用來碎礦、或用來汲水。
千帆競渡,運送煤鐵的河船往來穿行,聽說彭城邑內人少用樵而多用石炭,每天消耗的數量巨大。
一處緊要的路上,還鋪著一段木制的路,在吳起看來就像是兩根并排的筷子,車輪卡在兩根木頭上,馬匹拉動,竟數倍于平地能夠拉動的貨物。
遙看彭城,吳起與身邊人嘆道:“丹、泗之富,盡歸彭城。”
丹水、泗水在這里交匯,向下流淌到淮河,又可以通過邗溝溝通長江,極近地利之勢,又有煤鐵之豐,沃土大澤千里,黃河又未改道,十余年間,這里的繁華已經不下于中原大城。
甚至于有過之而無不及,陶丘雖也繁華,可是多是轉運貨物,最終那鐵器、玻璃、鏡子、火藥等物,終究還是要在彭城、沛邑購買。
吳起身邊一人道:“昔年晏子使楚,說臨淄人眾,揮汗如雨摩肩接踵。這彭城十余年間,竟也有了臨淄的風華。墨家治政之才,確是常人難及。”
吳起點頭道:“彭地通三江而近五澤,又有煤鐵之利。臨淄不過借魚鹽之利便能成天下大城,彭城日后也必是天下大都。單單看那一片作坊群,能管此作坊的,便為大夫,亦能讓一邑大治。”
他知道開礦這種事,最是難管。能夠管轄一個萬余人甚至更多的作坊群的運轉,若在以往,做一邑大夫簡直是易如反掌。
可現在,只怕在墨家之內,管轄這大作坊群的,都未必是墨家的最高層人物。
眼看著河道上,一船船裝載著鐵器貨物的商船離開,裝滿了糧食棉花的貨船抵達,吳起長嘆不已。
心想,繁華如斯,到底僅僅是彭城地利?還是真的有什么天志,需要摸透本源便能夠讓天下大治?
秦川千里,渭洛相交,秦地也有一日會有此樣繁華、人民安居嗎?
幾番感嘆、幾番悵然,終于進入了彭城,繞開了街市上往來匆匆的人,被安排到館舍之內。
第二日一早,墨家一人帶著一封信件來到館舍,直截了當地做了邀請,請這些人相見。并且還說,聽聞魏之西河守吳起亦在,早聞風采不曾得見,正好同去。
吳起也不吃驚,知道自己的行蹤只怕瞞不過那些墨家的眼睛,他們在巨城大邑都有明著活動的眼線,利用商人往來的通路,消息傳播的速度往往比國君要快數倍。
既身份已經被揭穿,吳起也就不再遮遮掩掩,換上自己的華服、配上玉佩與劍,便一同前往。
彭城的一處戒備森嚴之地內部,適坐在那里等待著吳起等人到來。
來到這個世上,他已經見了很多大人物,也曾和王侯談笑,對于吳起適只是好奇。
若二十年前,他很想問問,世上有兩種傳言,有說吳起殺妻以求將,還有說吳起休妻以嚴法,到底哪一種是真的?
然而二十年前,只怕吳起連看他一眼都不太可能,兩人根本不是一個階層的。
彈指二十年已過,這份好奇或許心中還有,可是終究不太可能問出來了。
他和吳起一直沒有見過面,但是彼此都知道各自的名字,也算是神交已久。
對于吳起的才能,那是毋庸置疑的。只不過墨家的基石是規矩和紀律,并不適合出將入相一人之才的發揮,因此墨家對于吳起這個天下知兵第一人并無任何招攬之意。
這一次與秦人的談判,由適主持,但是內容在之前就已經商定好了。
等到吳起等人進來后,雙方見禮,各自吹捧了一番對方的名聲,便開始談及正事。
正事,自然就是南鄭以北的秦小邑,換取墨家冶鐵技術支持的談判。這件事全權由那幾名叛墨主持,而這面是適,雙方難免有些尷尬。
當年正是適借著勝綽之事,與墨子一同改組墨家,驅逐了這些人,到最后墨子去世都不準這些人以弟子之禮服喪。
當年這些人都是跟隨墨子多年的墨者,而適當年卻是剛剛加入墨家數月。斗轉星移,現如今適已經是墨家的二號人物,而這些叛墨也在秦地站穩了腳跟。
曾經的私怨仇恨,漫隨著這些一絲尷尬化解之后,便要站在各自的利益上討論交易。
適倒是不急,笑看著吳起道:“久聞公之大名,今日入秦,必得秦君重用。只是不知道,以公觀之,秦的出路在哪?”
吳起一怔,適又問道:“公在西河訓練武卒,武卒既成,即便你離開了西河,武卒制度猶在,恐怕西河難以攻取吧?”
吳起點頭,還頗帶著一番自信和感慨道:“武卒之強,遠不是現在的秦師可以對敵的。西河又有山川之險、崤函之固,若輕易攻取,折損士氣。”
這倒不僅僅是吳起對于自己培養起來的武卒的自信,而是秦地的變革涉及到許多的問題。
想要變革,得有軍權,得有威望,現在變革之始,不能打敗仗,只能靠勝利來收攏那些授田之民的心,壓服貴族。
這一點吳起很清楚。
適提及西河,也正是因為引出這個話題,秦國至少在十年之內,沒有奪回西河的能力。
十年不算太久,墨家在泗上準備了二十年,才堪堪能夠與天下諸侯并起。
然而墨家等了二十年,那是因為二十年前適才十幾歲,他等得起。
可吳起呢?亡魏至秦,他已花甲,十年他等不起了。
適對吳起了解不深,公造冶年輕的時候曾交往過,但也算不得深交。所以適不知道吳起想要什么,所能引誘的方向也就只剩下“建功立業”這四個字了。
他只是提及了西河,言外之意還有南鄭。秦國想要發展爭雄,現在看來似乎只有兩條路可走。
一條就是奪回西河,威逼中原。另一條就是得南鄭入巴蜀,繼續力量。
墨家十余年前在適的執意下就在巴蜀活動,現如今已得南鄭,即便不言明,有墨家這幾年的戰例在這擺著,又有山川相隔,想要攻取南鄭其難度不下于現在奪回西河。
尤其是吳起這些日子見識到了墨家執政的泗上地區,知道墨家一旦扎根,就會如同野草一樣,無法根絕,就算拼盡全力多得南鄭,恐怕也是弊大于利。
對于一個渴望著建功立業名傳天下、但卻只能再活十來年的人而言,適剛才問的“秦的出路”,便是個嚴重的問題。
西河的路,是他自己在魏國的遺留,自己堵死了。南鄭的路,墨家已經堵死了,而且涉及到冶鐵術的交易。
那么,秦國剛往何處?不知該往何處,又如何一展心中抱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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