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侯看著兒子,沉思許久,緩緩說道:“多活幾日。”
這就是他所能幫助兒子的最后一件事了,之后的事,只能憑借政變才完成。
分封制下,貴族臣子不是單純的臣子,更是有資格和君侯討價還價的合伙人。
一言九鼎這樣的話,還輪不到戰國之始尚未完成變法的國君來說。
公子朝想了一下,再拜感謝,知道這就是父親所能幫自己的最后一件事了。
這一次談話后的一個月,闕與君的事終于在中牟引發了轟動,墨家的宣義部將這件事定性為害天下之舉,已然在中牟的國人中引發了巨大的轟動。
若是法度嚴明,這也不過是件小事。
然而,這件事終歸只是一道引火索,背后涉及的是公子朝、公子章、舊貴、游士、守舊、變革之間的爭斗。
趙侯還在堅強地活著,繼續拖延著這件事,反正他已經活不長了,拖下去、拖到自己死,這就是對兒子最為有利的事。
至于身后之名,若是兒子獲勝,名聲便不會差。若是自己的兒子失敗,自己的名聲也會被后人所抹殺,可能連名字都不會留下。
提前引動的趙國公子之亂,如同放在湖水中的、發臭的肉餌,吸引了各國的人為此奔波。魏人、齊人、秦人、韓人、墨者都圍繞著這件事活動,中牟與邯鄲,到處都有滿臉警覺之色打探消息的人。
亂局之下,索盧參等人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在市井間講訴了許多西行的故事。
剩下的事,已經和索盧參無關了,他需要在趙國的局勢徹底亂下來之前,回到泗上。
數百人浩浩蕩蕩的隊伍,就在趙國君臣圍繞著闕與君是否該懲罰、是否該收一些世卿封君的土地權力、是否應該嚴明國法等事爭論不休時,越過了黃河,在齊國前進。
隊伍比抵達邯鄲的時候人數更多,多出來的那些人正是秦人的使者,以及使者團內偷偷隱藏的幾個人。
一輛馬車內,一名壯實的、年紀在五六十歲的老人正在顛簸的車內看書,時不時停下看看外面的風景,卻少感嘆。
老人頭發灰白,精神卻極為矍鑠,身軀雄壯,顯然年輕時候也是個擊劍角力的好手。
坐在那里,頭上無冠、腰間少玉,但卻自有一番氣度。
同車而行的幾人都持利劍,少與外面接觸,即便吃用也都是從外面送過來。
這人的名字,連帶隊的墨者都不清楚,但卻知道這人極為重要,因為帶隊的秦人正使也時常出入那輛馬車。
曾與索盧參坐而論道辯論農業與工商誰才是讓天下財富總和增加的高個之人此時正在車中,坐在那個五六十歲老人的右側,以示尊重。
“前面就是馬陵了。”
高個之人說了一句,那老人點頭道:“過了馬陵,前面就是你們與勝綽成名之地。廩丘一戰,三晉封侯,你們經過那里,豈不是要憑吊一番?”
老人說的有些戲謔,高個之人笑道:“如今已到齊境,再到廩丘又是魏境,公在魏名動天下,如今馬上就要離開魏國,總會有一番感慨吧?”
老人哈哈大笑,笑聲中竟無失落之色,即便不久前他還是魏國相國的第一人選,現在卻只能布衣乘車、左右侍從不過七八人。
這老人,便是在魯國勝項子牛、守西河二十年秦人不能東進、大梁一戰殺楚四封君的吳起。
聽到高個之人說起感慨之類的話,吳起只是大笑,笑了許久才道:“若說沒有感慨,那是不可能的。但如今我所感慨的,正是墨家關于家國的說法、以及當年魏侯尚為公子之時田子方的那番話。”
“亦貧賤者驕人耳,富貴者安敢驕人!國君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失其國者未聞有以國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聞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貧賤者,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貧賤哉!”
“國君有國、大夫有家。我等士人,只有一身本事。”
“言不用、行不合、大笑而去,一身本事天下何處去不得?天下何處不能成事?若求功名,又豈只能在魏?”
“墨家說,國是貴族和國君的國,此言不虛。文侯對我有知遇之恩,文侯又能用人、且敢用人,文侯若在,我在魏就能謀求功名、青史垂名,何必離開?”
文侯已死,吳起的這番話說給接他離開的秦人聽,并不會引來絲毫的不快。因為這高個之人也知道,若是文侯還在,公子連當年哪有離開魏國返回秦國的機會?
這些秦人在魏地運作,魏侯雖然警惕吳起的能力,但終究吳起對魏有大功,公子擊心中驕傲,想要做一番比父親還宏大的事業,自然不愿意當“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勾踐。
于是趁著魏人不注意,這些秦人先是弄了一些車輛,朝著西河狂奔,讓魏人誤以為吳起要經西河入秦,吸引了魏人的注意力。
而真正的吳起,則隱藏在墨家從邯鄲返回泗上的隊伍之中。這隊伍的身份最為特殊,是索盧參從極西之地返回的隊伍,各國也不好追擊,更不會懷疑,因而這一路極為安全。
現如今已到馬陵,吳起心中終究還是有些感慨。
看著那高個之人,長嘆一聲道:“天下事亂,若想安定,唯有戰爭。文侯不薨,我在魏國成事,最是簡單。”
“西河武卒,是我半生心血。我將五萬武卒,秦軍二十萬亦不敢與我爭。”
高個之人絲毫沒有反駁,點頭道:“若論野戰,怕是只有泗上義師,能與公所訓練的武卒爭雄。只是,魏人是人,秦人也是人,練兵之法,又需治政相合。想來歸秦,數年之內,秦地亦有雄兵。”
“公的本領,天下誰人不服?野戰之雄,便是潡水一戰俘越王全滅君子軍的適,也多贊賞。”
吳起聽到這話,嘴角不經意地牽動一下,似乎覺得這人拿自己和適比野戰,是在侮辱自己。
不管怎么說,潡水一戰天下震動,曾經可以與晉爭雄的越,被這一戰打回了原型,徹底從列強除名,適的名聲也就響亮起來。
可是這幾年關于潡水之戰的消息越來越多,紙張和文字改變帶來的信息傳播更加便捷,吳起仔細研究過潡水之戰,心中對于適野戰的本事,不免輕看了幾分。
在他看來,那泗上義師,已是天下第一雄師,武卒亦不能比。但是潡水一戰打成那樣,與越王的愚蠢分不開關系,適手握天下第一雄師打成那樣也不過只是合格。
不過他并不屑于在外人面前爭論這件事,這一次經過泗水,正要看看墨家執政的情況,也要看看那一支在他看來完全是用錢堆起來的義師到底有多強大。
數年前勝綽入秦之前,曾和他長談一次,明確地告訴吳起,如果魏國待不下去,天下能夠讓吳起施展抱負的唯有秦、楚兩國。
吳起深以為然,這一次入秦不能不說正有當年勝綽這一番密談的影響。
再者就是,入楚已無可能,這幾年墨家在鄢郢變革,為楚王編練新軍。
吳起雖然驕傲,卻也明白墨家眾人的才智和力量,并不會自大到認為自己一人能夠比得上已有萬人同義的墨家。
他是個可以出將入相的人,野心越大,夢想越大,需要的舞臺也就越大。楚國的舞臺,對他而言足夠,但墨家已經占據一部分,他已沒必要再去。
此次入秦,也有剛才高個之人所說的“練兵之法,又需治政相合”。秦人變革,學了泗上的辦法,以義務服役的制度編練了一支常備軍,這已經有了武卒的雛形,而且軍功制度最能激發士卒的勇猛,正是適合他發揮的舞臺。
正如田子方所言,士人只要有本事,言不用行不合,就去他媽的,天下之大又不是只有一處魏國才有施展的機會。
士人的驕傲,英雄的壯志,都讓吳起對離開魏國這件事沒有太多的悲涼,有的只是對魏擊的嘲笑。
甚至,他都不屑于感嘆一聲自己“懷才不遇”之類,因為自己真的有才。
這亂世正需人才,感慨自己懷才不遇的多半未必有什么經天緯地之才。
馬車隆隆,吳起看著馬車之外的一切,沉思許久。
天下如水,墨家似墨,這天下已經有太多墨家的顏色。
雙轅的馬車、聳立的磨坊、胸挽的馬匹、耕種的木犁、成行的莊稼、雪白的棉花、清香的玉米…
看著窗外許久,吳起長嘆一聲,悠然道:“墨家出現之后,頗多詞匯變了原意。英雄二字,最是深刻。以天下論,英雄遍出墨家。”
“墨家是將天下的陶泥,捏成了陶、燒成了瓷。而你我,不過只是將天下的泥巴,變換一個顏色。”
“秦也罷、魏也罷,爭斗天下…又有什么區別?”
高個之人忽聞吳起這般感慨,心中不禁一驚,半是玩笑半是真誠地問道:“公的英雄觀,頗受墨家影響啊。”
吳起大笑道:“英雄觀三字,不也是墨家的說法嗎?既為天下顯學,越是英豪人物,越容易被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