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俘羋想了想,明白過來在戰前,自己想的太淺。
而作戰中,自己想的又太遠,遠的完全沒有實施的可能。
自己終究還是年輕,索盧參即便多年不打仗了,可這位有著東方巨狡稱號的人物,依舊不是自己這個科班出身才做了一年多司馬長的年輕人可比的。
收斂了心中覺得自己若做旅帥必能建功立業成為名將易如反掌的想法,庶俘羋便多請教了一些問題。
幾日時間。
雖然胡人舍棄了這些傷者和人馬退走,但是眾人還是沒有移動,只要守在山上就斷無被突襲的可能。馬匹都被送走,也不能掌握戰場周邊的局勢,這時候就怕萬一胡人有了計謀,竟然詐退引誘他們移動,那反而大大不妙。
在山上等了數日,對于那些被鉛彈擊中的胡人,全部都送了他們個痛快,反正治不活。將尸體一把火燒掉,還剩下了四十多個不是被鉛彈所傷、只是摔了骨頭的胡人傷者,都救治到了車陣之中。
胡人出身的馬奶客串起來宣義部的職責,和這些傷者講述那些部落中存在的、原本部落成員以為理所當然的不合理。
墨家現在缺的是人,是勞動力,這些人養好傷后,即便不能進入軍中,但是在一些農場或者手工業作坊中勞動幾年,他們自然會融入新的環境。
在山上等了八日后,屈將率領的三個旅外加其余騎兵和炮兵的將近六千人的大軍終于抵達。
見面之后,就在山丘附近休息一日。
夜里,軍帳中屈將和索盧參大致講了一下這幾年的情況,索盧參笑著建議道:“我剛回來,很多事不了解。不過我有個想法,不知道你怎么看。”
屈將連忙道:“說嘛,適說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你這是縱橫數萬里,想來見識更廣。”
索盧參笑了笑,說道:“土山一戰,想來數百里之內,咱們墨者滿千不可敵的說法就會流傳出去。”
“如今距離北海不過幾十里,昔年圣人持干戚而舞有苗乃服,那里尚有幾個部落,大可以行進到哪里,持干戚舞動一番,叫他們見識一下。”
“或可置酒,以宴請的名義請那些部族的首領前來。到時候槍炮齊發,叫他們知道我們的本事。”
“這是其一。”
“其二,我聽說這里向西五十里,還有一處大澤,水草豐美,土地肥沃,正可耕種。若是人手夠,可以在這里再設置一堡,這里有山,胡人想要過來,必要經過此地。”
“借此戰之威,十年之內威風猶存,只需要駐扎三五百人,就能夠讓胡人不敢輕動。”
“其三,這些靠近咱們的胡人…可以劃分土地,允許他們與我們交易。如同中原諸侯一般,在以北三五百里之內,劃分出數個牧場,各個部族之間不得隨意侵占,也不能恃強凌弱。”
“只要咱們能夠保證干涉,誰強就去打誰,秉持公正,時間一久,他們斷無數個部落合而為一的可能。”
“同時強制他們的首領交質子,在高柳學習居住,不當質子的不得繼位為首領。誰不服,就打。”
“尤其是大的部落,要是有別的兒子不服氣,那就打過去,打完之后,拆!把大的拆成小的。”
“再往北苦寒,耕種不易,對咱們益處不大,不如就分化他們。連弱除強。”
“我們還是要向西發展。我從黃河歸來,西邊有許多適合耕種的沃土,更有些可以灌溉之地,那里如今也都是些弱小的胡人部落,不足為懼。大可以用咱們的政策,留部族成員不留首領貴族…”
“咱們現在有鐵器、火器之利,步卒均可以一敵五,大可學當年周公封建殖民之策,使人筑城…”
屈將聽了索盧參的想法后,大笑道:“索盧參啊索盧參,都說你有急智狡猾,果然如此。大上個月,泗上那邊定下的政策,也是如此。禽子和適等人也是這么計劃的。只是若要實施,又不只是咱們這邊的事,還需要借天下之勢啊。”
索盧參點點頭,心想墨家的組織決定了這種政策的制定,肯定會出現,在權衡了利弊之后能夠選擇的方式也就是這樣。
他心想自己雖然被稱作東方之巨狡,但在借用天下大勢上的狡猾程度,還是不如適,那才是一個攪動天下的人物,哪能想不出在草原上實行這樣的策略?
如今已經站穩了腳跟,再往北又無力,缺乏墨者,沒有組織基層的能力,在高柳附近這樣的政策就不可能在草原實施。
屈將笑過后,說道:“你也應該明白,真想要向西筑城擴張,最缺的是什么。終究還是很難。”
索盧參明白,最缺的,是人,尤其是中原本地的人。
而且最好一個貴族都沒有,最好都是些奴隸農奴之類的窮苦人,這樣才能夠在西邊筑城站穩腳跟,并且牢牢控制在墨家手中。
想到屈將剛才說的“借天下之勢”的說法,不由想到了當年在泗上墨家利用貴族矛盾的那些事,心想這八成又是出自適的手筆。
索盧參的身份在這,如今墨家不少老一輩的人物凋零,在去年泗上的同義會上,擴展了委員會的人數,索盧參不在場依舊被選為委員。
但即便如此,有些東西他還不能問,問了屈將也不會回答,除非他回到泗上之后才行。
這是規矩。即便屈將明白這個西行萬里歸來的人物,不可能背叛值得信任,但是規矩就是規矩。
如今天下的局勢,已經和索盧參走的時候大為不同,這幾天雖然在山上等待,但是庶俘羋等人經常看墨家內部的報,索盧參也就能夠從一些山村出身的年輕人那里,知曉了天下的局勢。
這些年輕人,若無墨家的出現,可能此時還在村社種植公田,所知的只是百里之內的事,但現在卻可以從他們的嘴里,聽他們用一種不屑的語氣品評那些諸侯貴族天子君王。
天下的變化,簡而言之,田氏代齊已成。
從“利民官”這個不倫不類的稱號,經過賄賂魏侯、與魏結盟等事,在魏侯的幫助下,獲得了周天子的許可,成為了正式的齊侯。
姜太公一脈只剩下一座海邊之城延續祭祀。
韓魏吞并了部分鄭國的土地,魏韓暫時還能被鄭國的尸體養肥而又不至于反目。
楚國一分兩半,楚王無可奈何,只能任憑陳地歸屬于弟弟,又無力征討。
越國奄奄一息,正準備徹底退回到淮河以南,在北方實在撐不下去了,墨家又駐軍又滲透,越王那一戰之后心氣全無,吳越舊地吳人貴族蠢蠢欲動,越王已經徹底放棄了中原稱霸的雄心。
魏國的局面比起當年更好。
趙侯有病,在山上索盧參也聽說了闕與君和胡人交易的事,更知道那些墨家內部流傳的關于趙國內亂可能的“謠言”。
在聽了屈將說借勢的話,這些年的閱歷見識、東西萬里的那些陰謀計略、貴族斗爭等等,讓他很快猜測到了這借勢大約是怎么回事。
墨家缺人,尤其缺奴隸、農奴。
趙國貴族奴隸多、農奴多。
直接毀掉貴族制度,墨家在趙國沒有這個能力。
那么想要要人,那就得拉一派打一派。
一些貴族若是“謀反”、“叛亂”,那么就能從他們的封地里弄出來奴隸和農奴,遷徙到邊境。
而想要讓這些人遷徙到邊境,而不是被勝利的貴族瓜分,就需要“勝利”的貴族欠墨者一份情,或者說是墨家參與到其中,參與勝利后的利益分配,才有這種可能。
換而言之,墨家想要在北境發展,那就必須干涉趙國內政,依靠貴族矛盾,要來墨家在北方急需的人口。
再一想,索盧參覺得這問題就很明顯了。
趙侯一旦死了,他的兒子想要即位,除了叛亂別無他法,而且可能還要拉到魏國齊國的支持,就像是當年楚國的王子定分裂事件一樣。
闕與君是公子朝一派的,這時候把闕與君捅出去,讓貴族的矛盾明面化,讓魏國早點涉足到趙國的內政公子之爭中,也讓局勢變得更加對公子章不利,才能夠謀求最大的利益。
雪中送炭,錦上添花,所能換取的利益是不同的。
魏侯剛剛幫著田氏弄了個正式的名分,韓國一直是魏國跟班,楚國還在舔舐傷口,想來這一場趙國的公子之亂一定會引動各國。
公子章需要支持,尤其需要墨家的支持,因為索盧參聽說,趙國在邯鄲的鐵礦也是墨家在經營,和公子章分成,需要商人和手工業作坊主都和公子章有來往。
索盧參不知道公子章身邊有秘密墨者的事。
但是略微分析了一下局勢,便確信墨家這一次會站在公子章這邊。
因為雖然看上去墨家可以隨便下注,公子章、公子朝都會拉攏,但是墨家注定只能選擇公子章。
一則公子章即位有趙國國人的支持和部分趙烈侯時代的貴族支持,以至于如今的趙侯根本不敢明著將侯位傳給兒子。
得位正,那就不需要外國的干涉。魏國想要涉足趙國的內政,就不可能去支持一個得位很正的公子,那等于養虎,所以只能支持公子朝。
公子朝想要搞事,需要人支持,但是這種事墨家不便參與,而且論出兵的話還是魏韓更近也更容易出兵,魏韓的功勞更大,分餅的時候話語權就大,到時候借助外部力量壓制墨家秋后算賬變卦也有可能。
所以,公子章就是最好的墨家干涉趙國內政的人選:他若即位,公子朝若叛亂,那么趙國的局勢必然不穩,需要的是守城,以防止被魏國干涉軍攻破都城讓公子朝上位。
墨家擅長守城,支持公子章是專業對口,而且不需要出動主力。
北境的這支部隊可以作為圍城之下的奇兵,來換取公子章讓渡利益。
既說缺人,那就簡單了:等到魏齊干涉軍圍困趙國都城中牟邯鄲等大城的時候,岌岌可危之時,趁火打劫提出條件。
貴族爭權,敗者逃亡,那些封地回收分配,墨家不要封地,要點農奴奴隸作為支持的代價,公子章不會不給。
五萬解放的奴隸農奴,就足以在西邊那些適合耕種、但現在卻還是婁煩林胡部落的地方筑城扎根,逐漸擴張。
至于說叛亂這種事,其實貴族們都不傻,有些事就是板上釘釘的,但是在爆發之前毫無辦法:趙侯不死,公子朝沒必要叛亂。趙侯死,公子章即位,若是上來就砍了堂弟的頭,趙國必然大亂,所以就得眼睜睜地看著這位堂弟叛亂。
支持兩公子的貴族這些年就在摩拳擦掌積蓄力量,趙侯也默許了這件事,因為那是親生兒子。
想通了所謂的“借勢”,索盧參忽然想到十年前自己離開西行的時候,就開始聯系趙國并且派人出使,他心道只怕適十年前趙烈侯剛死沒多久,適就在等趙國的這場政變內亂了…
暗暗笑了笑,索盧參也沒有去問更多的不該自己問的事,而是問道:“闕與君的事,準備怎么辦?這次回去,想來這件事就要解決了。我正好要回泗上,需要經過邯鄲中牟,那些俘獲的口供可以順路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