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在墨家價值觀體系成長起來的年輕人視作英雄的索盧參,眼中噙著淚水。
遠遠地看到了那幾個騎馬過來的“同志”,雖然只認得那個帶頭的,剩余的都是他不認得的年輕人,可那熟悉的改了款式的短褐和褲子、馬鐙和火槍,都足以讓這個離家十年的志在天下的老墨者淚水縱橫。
從他寫了那封信開始,他從未懷疑過墨家會立刻派人來接應交換,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有心理準備,預想好了見面的時候。
但淚水,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東西。想要流出的時候流不出,沒想過要流的時候止不住。
草原風大,可以謊稱這是風沙迷了眼,可他卻懶得去用這個借口,因為那些跟隨他一同離開的人都是一樣的神情。
看遍了廣袤的世界,想的卻還是當年泗上過年節時吃的麥餅、那些與他們一樣志為天下芬的同志、那口親切的鄉音,那些熟悉的服飾。
索盧參站起身,高聲呼喊了一下那個帶頭過來的墨者的名字,然后不顧身邊那些胡人大聲問道:“巨子可好?我的先生可好?”
巨子是墨家的首領人物,只是一個職位,未必是一個人。但在他們這一代墨者之中,巨子等同于一個人。
旁邊的胡人還在呼喝,吵鬧,宣揚著射雕手的勇猛,可帶頭過來談判的那個墨者卻充耳不聞,聽著索盧參的呼喊,用一股平靜而又掩飾不住悲傷的語氣喊道:“巨子已逝。禽子身體尚好。”
只一句話,在胡人部落中的幾十人,同時發出了慟哭之音,比之秋天落單的鴻雁鳴叫更加凄厲,如同奔騰的浪潮,這幾十人的悲鳴竟蓋過了胡人的吶喊。
走的時候,巨子的身體只是有些蒼老,卻依舊可以頓飯升米,可不想當年一別竟是永別。
胡人首領有些驚恐地看著正在那里慟哭的索盧參,在他們眼中這也是個雄豪人物,不卑不亢從容自若,不想卻會哭成這般模樣。
他們不知道這些墨者在哭什么。
許久,哭聲停歇,來這邊交涉的那些人馬走到了胡人部落首領的身前,說出了條件。
交換的貨物和大部分的武裝人員,都在數百步外結陣防守。胡人雖會查數,但正常的那種大宗交易還是很難的,只能以一換一。
為了防止胡人有什么陰謀或是變卦,談判的人告訴胡人首領,若不守信,就會把那些貨物全都砸碎。
胡人首領急忙表示自己會遵守信諾,雙方空出場地,開始正式的交換。
庶俘羋帶著十幾個人,擺出了二十個鐵鍋、二十罐茶葉,以及十匹棉布。
索盧參在胡人那邊清點出二十個老幼或是女人,連同一大堆的紙張書籍,叫胡人押送到交換的空地處。
胡人首領見狀,頗為不解,心想這些南人當真古怪,交換竟然先換女人老幼?他們若在草原,肯定活不下去,這是一群蠢貨。
帶著這樣的疑惑,胡人首領詢問了一下索盧參。
索盧參卻沒有講任何的道理,只說這是他們的習慣,心頭卻想:上士聞道,躬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
道未必要講出來,做出來的效果也是一樣,因為道就是做的指導。這些胡人還明白,什么叫禮儀、什么叫文明。
所以看到這一切,只會大笑,只會不解,只會以為愚蠢。
交易的空地上,胡人拿過來一個鐵鍋茶葉罐,就把一個人推送到那邊,摸到鐵鍋之后一個個興奮莫名。
對面的墨者每接過來一個人、一箱書,也一樣手舞足蹈。
這樣的交易持續了整整一下午,到最后索盧參即將離開的時候,庶俘羋帶著兩輛大車過來,馬奶用胡人的語言和這幾個部族首領道:“交換完了。都守信諾。這兩車酒,就做禮物送與你們。”
胡人嗅到酒香,更是贊嘆,放開了索盧參。
庶俘羋讓索盧參上了車,與馬奶等二十多個年輕士兵在馬上警覺地盯著這些胡人。
看似交易已經完成,實際上卻是最為危險的時候,因為胡人喜歡那些鐵鍋器具,所以之前可以威脅他們若是耍詐就會將那些東西砸碎。
正所謂投鼠忌器,如今器已換,只剩下“鼠”,正是胡人最可能動手的時候。
數百步外,車陣一直沒有松開,每換回去一個人,就會打開馬車上的箱子,分發武器。
會用火槍的,便發給火槍。會用長矛的,便發給長矛。
這些跟隨著索盧參遠行萬里的人,經歷了太多的磨難,能夠活著回來,一個個的本事都不必提。十年遠行,原本沒有組織,現在也有了組織,沒有組織根本不可能完成這一次遠行。
庶俘羋指揮過二十多人,也知曉一個連隊的組織其實本身就是一門技術,因而對于能夠組織數百人完整歸來的索盧參充滿了欽佩和尊重。
尤其是剛才交接交換的時候,有條不紊,那些人按照秩序有序撤退的場面,就足以證明即便離開了十年,這數百人中的墨家組織依舊沒亂。
對于索盧參最后撤離這件事,庶俘羋倒是沒有什么尊重的想法,在他看來,這是墨者最基本的要求。因為尋常,所以也就談不上驚艷,他是在一個處處驚艷的地方長大的。
回頭看了一下毫不慌張的索盧參,索盧參也正看著他,說道:“走吧,還在等什么?難不成要看他們吃酒?”
庶俘羋急忙縱馬來到車邊,小聲道:“怕他們變心不守信。還是小心為上。”
他說話帶著一股泗上的口音,正是鄉音難改,索盧參聽到這熟悉的語調并非是與他同行的那八十墨者嘴里發出,這聲音聽起來便很悅耳,笑問道:“你是沛縣人?”
庶俘羋點頭道:“是沛澤鄉的。我叫庶俘羋。”
索盧參一怔,有姓有名的人物,一般都是貴族,平民是沒有姓氏的。可他又說自己是沛澤鄉的人,當初離開時候聽到的一個名字頓時應到腦海中,不禁問道:“庶輕王是你父親?”
庶俘羋點點頭,索盧參已經許久沒有遇到可以回憶起十年前許多事的人了,雖然他和庶輕王根本不熟,只是因為兩次俘王的故事讓他印象深刻。此時聽到一個很久遠的英雄名字,心頭大喜,終于可以把一些塵封許久的記憶作為一種對方也知道的、拉近彼此的故事。
看到庶俘羋還是在那小心翼翼,他大笑道:“不用擔心。你父親當年膽子如此大,你卻膽小。”
庶俘羋急忙道:“我不是膽小。這一次是要將你們安全帶回去。”
索盧參哈哈一笑,反問道:“你們來總不能只帶了鐵鍋茶葉吧?我不信沒帶武器。”
“那倒是帶了。帶了三百支火槍,還有長矛、鐵劍,還有幾門小炮。”
索盧參拍手道:“那就是了!那還擔心什么?我看你們車陣選的位置,是在一處土山之上。結陣防守,我帶回的這五六百人,除去老幼,那都是百死余生的人物。”
他又問道:“總不能高柳那邊沒有人接應吧?”
庶俘羋回道:“有。我們出發的時候拖延了一下,后面正起了三個旅接應,隨后趕來以防意外。距離此處應該還有二百里。”
索盧參點頭道:“那還有什么可擔心的?當初我無奈選擇被胡人俘獲以交易,那是因為我需要保護那些寫滿了文字的紙。而且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距離咱們的人還有多遠,更沒有人接應。”
“若不然,你當我愿意被他們俘獲?車陣一擺,火槍齊備,那些胡人不過還用骨箭鏃、石頭、短弓…五百人足以守住數千胡人的攻擊。現在武器齊全,大軍在后接應,那我們還怕什么?他們若敢反悔,便固守,讓他們為今日的無信付出代價。”
“走吧!莫讓他們覺得我們怕了他們!此一時彼一時!”
庶俘羋看著一臉無所謂神情的索盧參,心想這終究是氣度的差距。眼前這人能夠遠行十年折返,無論是見識還是能力,都遠非自己能比。
想來也是,以這樣人物的脾氣,豈能甘愿被人俘獲?庶俘羋想,這還真是此一時彼一時,這種人哪里會怕那些胡人?
于是點點頭,沖著后面還在警戒的人呼嘯一聲,那些人便撥馬折返。
回到位于山坡上的車陣營地,被贖回來的人正在裝填火槍,行動有秩。
庶俘羋看到了不少高鼻梁、深眼眶、頭發蜷曲的人,甚至還有一人等到索盧參回來后用有些古怪的口音叫了聲先生,然后稱呼庶俘羋為同志。
看到庶俘羋有些驚奇,索盧參笑道:“天帝之下,人皆平等。這天下天志不變,也就那么回事。咱們四境之內各國的墨者都有,萬里之外的墨者有什么驚奇的?”
庶俘羋撓撓頭,笑道:“之前倒不驚奇。趙人、魏人、越人,模樣都一樣。這忽然有個長得不一樣的,不免驚奇。”
索盧參淡然道:“這有什么?我在那里也開辦學園傳授墨家道義,在數萬里之外,這樣模樣的墨者有的是。天志就是天志,天之下都適用的,總不能說這里勾三股四弦五,跑到萬里之外就弦六了?”
“我這走了一圈,看了那么多邦國,心頭更信巨子之言:天志可知、可悟、可推、適用且永恒。換個頭發、換個鼻子,還不是一樣的貴族、奴隸、國人、戰爭、冶銅、冶鐵、利益、私心、…”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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