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渚澤會盟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周安王九年,西元三九三年。
這三年天下出了很多事,死了很多人,打了很多仗。
可是日仍升落、月依盈虧。
歲月變幻對人最是無情。
越地,邗溝,這條當年為了爭霸而挖掘的運河,如今匆忙無比,舟船相競,溝通大江淮水。
前面三十里,便是廣陵城。
一艘船上,一老者坐在船頭,手中拿著一物,黃銅鑄成,看似如一根直木,兩面鑲嵌著昂貴的水晶,這正是去年墨家才制出的千里鏡。
老者時不時舉起來看一看,臉上露出諸多笑容,不時點頭。
旁邊侍立著一個約三十歲的青年人,連聲道:“巨子,這東西看多遠容易眼暈,還是不要多看的好。”
說話的,正是適。而被他稱之為巨子的那位,自然是墨子。
墨子卻沒有收回千里鏡,笑道:“長桑君說我熬不過今年年末。人固有一死,我已看到了利天下的曙光,便不怕死。既不怕死,又何怕眼暈?”
適的身后,還站著五名持劍的壯漢,正是當初約適的十三劍之五,如今在墨家眾都已身居高位,但這一次墨子說自己臨死之前最后出游,還是要這些人跟隨陪伴。
除了這一艘船外,后面還有幾艘船,上面跟著不少墨家的人物。
墨子固然說的不在意,可在場的諸人都黯然神傷,長桑君醫術無雙,他既說巨子已經熬不過今年,那恐怕真的熬不過了。
墨子把玩著千里鏡,嘆息一聲道:“這東西真好啊。只可惜看不到月亮,只能模模糊糊。”
適連聲道:“先生再努力活上幾年,正在磨制,工匠愈發嫻熟…”
墨子大笑道:“熬不到啦!熬不到啦!”
“當年我最想要看到的三件事,如今已經看到了一個半。索盧參至今還沒消息,但是派人送回來幾匹西方的良馬,確實神駿,加以改良,即可助耕,又可作戰。”
“隨巢帶隊從極北之地返回,天下震動,證明別家至少錯了,咱們關于天地的說法可能是對的,這就夠了。”
“我從二十歲想要利天下,如今七十有余,我真的想再多活幾年啊,可惜活不到了。”
船上眾人聞言神傷,不少弟子墮淚輕泣。
眼看著舟船經過,不少弟子為了讓先生更開心一點,指著遠處過去的一艘船道:“那是咱們的船,是從陵陽運送銅錠的。”
“還有那艘,那是從海陽運送蔗糖和鹽的。楚地云夢有甘蔗,咱們榨為糖霜。又在海陽煮鹽。這都是大利天下的舉措,現在一些富庶的農夫也能夠在午后喝上一壺泡了‘茶’的糖水,鹽也足夠用了…”
墨子只是不住地點頭,說道:“好!好!好啊…”
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適和旁邊的人急忙扶住,墨子看著船頭破開波浪,盯著水看了許久,悵然道:“老聃言,智者樂,水。”
“智者之樂,就像流水一樣,閱盡世間萬物、悠然、淡泊。以他的說法來看,我可算不得智者,越是閱盡了世間萬物,反而不悠然、不淡泊,反倒是越發想著持劍以利天下!”
眾人不言,知道先生的脾氣和地位,早已不在意別家的看法,他已自成一家,自有自己的規矩,從不逾越的不是舊的制度,而是那顆“志為天下芬”之心。
墨子看了許久,沖著身后一人道:“高何,你去后面,取來我這幾年寫的一些東西。”
高何聞言,急忙向后,拿出了一個巨大的木匣。
這木匣若是裝竹簡,可能不過萬字。可若是裝的都是草帛紙張裝訂而成的書,恐怕得有數百萬字不止。
船上只有兩個人知道這里面寫了什么。
墨子和適。
實際上,里面裝的都是空白的裝訂好的紙張,每隔幾頁就有墨子的簽名和印章,而里面其實空無一字。
這一次死前出游前,墨子和適密談了一番,告訴了適這件事。
等到高何將這個木匣拿來后,墨子叫船上的墨家高層都過來,說道:“這是這些年,我研究的天志之學。”
“里面沒有制政、人事、以及對墨家將來如何走的看法。有的,只是關于九數幾何、日月星辰、稼穡百工的想法。”
“你們可記住了?”
眾人都道:“記住了。”
墨子又問:“若是有人從這里面,說我墨翟寫了一些人事政治的安排,你們以為如何?”
那些人均道:“必為誑語。不可信。又篡巨子之言,當誅!”
墨子點頭,看了看唯一知道真相的適,說道:“這些天志之學,適是最能領悟的。別人都差一些。這些東西,就交于適吧。日后,整理好一篇,就發出一篇,以全我墨家之學。”
適明白,墨子相信他關于天地萬物的看法,也明白墨子知道自己在墨家的地位,所以在臨死之前,希望最后再為天下做一點事。
他也問過適,如果讓他的學問都署以墨翟的名字,適是否愿意?適正求之不得,連聲說自己不求名,若為利天下,此事必以當之,絕無二話。
墨子之前說的那番話,也實在約束適。墨家內部有派系,有爭執,有爭端,甚至也有許多格格不入的派別。
適在三年前的大聚中,墨子退巨子之位,禽滑厘為巨子,適擠走了魏越,成為了最年輕的七悟害。
墨子不希望留下什么東西,讓適借此發揮,他不是不信任適,而是不希望有任何的可能。
所以他說,這里面沒有關于人事和政治的任何看法,有的只是冷冰冰的“定理”,解釋客觀世界的學識。
這一點,墨子始終覺得適知道的,遠比他表現出來的多,而墨子清楚自己作為墨家的創始人,有些東西是他寫的和適寫的,對于后世的意義完全不同。
適伸出雙手接過那個木匣,墨子又在眾人面前叮囑道:“這些東西,整理起來很慢。不要著急。而且,我寫的東西,始終不如適這個做過宣義部部首的更加容易讓民眾看懂…適要做的,就是用多數人能看懂的文字,將這一切整理出來。”
適低頭道:“謹尊先生之命。必不敢忘。”
墨子擺擺手道:“收起來吧。這幾日不談政事,只是看看風景,看看這些年的變化,看看咱們利天下到底利了多少。前面還有多遠能到廣陵?”
高何在旁道:“傍晚之前必到。”
墨子笑道:“那就在廣陵休息一日。”
傍晚時分,斜陽映紅了江水,一行人下了船,早有人在這里迎接等待。
一輛馬車,墨子乘坐,其余人騎馬,沿著路途來到廣陵城下。
這里是越地,可不遠處就是墨家占據的海陽,墨家滲透甚多,已然和在泗上相差無幾。
入了城,很容易看到了墨家在這里的據點。
紅磚制成的房屋,鑲嵌著幾塊初來時極為轟動、現在城內諸人都已習以為常的淡綠色的璆琳窗,墨家稱之為玻璃。
在這旁邊,是一處酒肆,旁邊擺著一塊木板,每隔一陣就有墨者在這里講學教字。木板上,還留著上回教字留下的痕跡,并沒有擦拭干凈,隱約可以看到寫的是幾個簡單的“米”、“鹽”、“糖”等字。
夕陽照射在玻璃上,有些晃眼,墨子以手擋住雙眼,轉身問道:“適,你說,二百年…夠不夠天下人都能用的上玻璃以替代窗紙?”
適笑了笑,說道:“應該會吧?上個月先生不是去湖上小島的玻璃作坊看過嘛?其實吧…還好,就是所需要的海藻灰,有些難弄。”
那小島就在沛澤之中,都是墨家的一些機密作坊,防衛極為嚴格。
墨子倒是知道,這海藻灰乃是制作玻璃的必備之物,墨家除了自己有作坊之外,還在海邊收購,越地海邊已經有了一些專門制作這些東西的作坊。
有的則是越國的貴族直接以自己封地的農奴作為作坊工人,因為這幾年糧食越發不值錢,而墨家的各種奢侈品貨物又層出不窮,越國貴族靠原本封地的那點收入,實在是難以維持奢侈的生活。
別人有玻璃,自己也總得弄個吧,這東西亮堂堂的,住著也舒坦。
別人有瓷器,自己也總得弄些吧,要不然太過折損自己的貴族氣度。
別人的私兵有火槍、鐵劍,自己也總得買些吧,要不然實力不濟,說話就沒有力量。
別人有鐵鍋、鏡子、棉布,自己也總得有…
可是只靠封地祿田的那點收入,糧食越來越便宜,墨家又不收糧食,只要錢,想要維持這樣的生活,那就不得不開動腦筋。
有學海陽那里,用自己的農奴種植甘蔗的;有在海邊開辦煮草灰作坊的;也有在自己的封地內種植棉花的…
雖然人數不多,但至少已經有人這樣做了。
墨子看了看適,詢問道:“你不是說,這藻灰可以用木炭、膽礬汁還有鹽做出來嗎?還有那膽礬水,不也是可以用硫磺什么的燒出來嗎?”
適嘿嘿笑道:“天下風云變動,先生說要權衡大利小利,只怕我沒這心思在這些事上。不過我的那些弟子們逐漸長大了,他們學到了很多東西,再過幾年,他們在這些事上就能獨當一面了…到時候再說。若是真成了,二百年或許真可能。”
“先生也不必擔心這個。只要咱們墨家的天志之學流傳下去,就算他們不行,后面總有人可以的。所以當初我說,先生走入草帛之中,化身萬千,就是為了這些事啊。”
墨子嘆息一聲道:“我急啊…我這馬上要死了,反倒是性子比以前更急了。看到玻璃,我急,想讓天下萬民都能用得上;看到糖,我急,想讓天下萬民都能吃得上;看到鐵,我急,想讓天下萬民都買的上…我什么都急啊,你不懂這將死之時,眼看著這一切就在眼前,卻不能看到更多人受益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