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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八章 天元逼并邊角騰(八)

  高孫子聽了適的一些解釋之后,心中生出許多以往不曾有的疑惑。

  墨子之前的確曾經講過內外、心物、愛利、所愛所利之間的關系,可是墨子卻沒有講的如此透徹,如此深入。

  不是墨子自己不了解,而是墨子將弟子們的悟性看的太高。

  高孫子疑惑地問道:“如你所言,那么兼相愛、交相利又該怎么解釋呢?”

  適伸出三個手指,說道:“我個人看,倒有三種解釋,而且都說得通。”

  “其一,兼相愛,人人心中都能達到兼愛,以愛己之心愛人,從而達成交相‘得利’。這里愛是內,得利是外,由內而外,由心而物。兼愛是交相得利的前提。”

  “其二,兼相愛,交相利,是一種最終的目的。即人人以愛己之心愛人、人人有志于天下芬之心。從而在內是兼愛交利。在外,也是得到了別人的愛,互相之間得到了利。”

  “其三,就是說…兼相愛、交相利…只是外部的一種體現。因為你的心無人知曉,你愛誰?你想利誰?你不說沒人知道。但是,這一切都是可以觀察到的,最終達成一人看上去人人兼愛、人人相利的未來。這是可以直觀觀察到的。”

  這三種分類,不是墨子分的,而是適為了掌握今后的解釋權,自己分的。

  第一種純粹是地上天國、三代之治那種純精神層面的幻想,完全脫離了物質性,認為在精神上人人都能達到足夠的道德高度,便可以建成人間天堂。

  第二種,則是一種理想。物質與精神的最終統一。

  第三種…則是完全否定了精神的作用。

  第一種邏輯上可行,現實中原本認為也是可行的,但是在商丘一戰諸侯們弄出的弭兵會鬧劇和楚國推出弭兵會盟之事后,實際上高孫子已經全然不相信這種事可以實行。

  于是在聽完適的劃分之后,喃喃道:“如此看來,自然是第二種解釋更好一些。”

  適笑道:“的確很難。你也知道,義師矛陣的口號是什么吧?”

  他說到義師矛陣,高孫子自然知曉,這個口號從成軍開始就在喊,義師矛兵人人皆知。

  正是一句適很熟悉的“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這句話本身就是長矛陣的矛手最先使用的,在《三個火槍手》中傳播到世界各處,列寧在發動星期六義務勞動的時候,率先將其翻譯為俄文,再之后適也知道了這句話。

  以至于他上一世有一個很搞笑的俄國人謝肉節群架的空耳視頻中,列寧翻譯的這番話依舊動聽,化為漢語便是那句空耳后的——白帝圣劍、御劍跟著我…

  長矛陣的矛手最適合這句話,因為長矛陣這種極為依靠陣型完整的戰陣,正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一種極端體現。

  任何一個人都需要依靠身邊的伙伴隊友來保護,自己也同樣在保護其余的伙伴同袍。

  此話一經提出,不僅在義師中大受歡迎,也很快成為了一句沛縣墨者常用的話。

  因為,聽上去正可符合墨子“兼相愛”的學說。我愛人人,人人愛我,我自人人中,故我愛人人亦愛我。

  高孫子聽適這么一說,似乎有些明白過來,說道:“你是想說,長矛陣中的人,心里未必愛其余人。但在別人看來,他們就是在愛其余人,看上去正是兼相愛交相利?”

  適笑道:“他們是最容易相信人人愛我、我愛人人的一批人。因為從功利實利上看,這樣做都可以得到實利。”

  “所以,我始終覺得,兼相愛、交相利,便是最終的樂土。但是這是一個漫長的過場,不是可以一步跨域的。”

  “期間的苦楚,是不得不經歷的。”

  “樂土九重,恐難逾越。”

  “舊的苦難去除,新的苦難也會出現。只有達成最終兼相愛、交相利后,才能夠去除一切苦難。”

  “但巨子曾說,權,以大利小利相較,大利為利小利為害。所以,每一次進步都是利天下。”

  墨家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特征,就是功利比較,從王子閭之事墨子的態度就能看出端倪:這個人還可以,但是距離做一個大仁大義的國君還差得遠。

  尤其是墨子很看重“權”這個字,權衡利弊,明確指出一件事必須要考慮利害,選擇出利大而害少的去執行。

  最終這又繞回了“利天下”這個概念本身,有明確的概念、綱領、未來,就可以比較。

  墨子認可“兼相愛、交相利”是天下的最終形態,但卻絕不是一個只靠耍嘴皮子講道理的人。

  說他是絕對反暴力的和平主義者?墨子一生殺的人多了去了,而且動輒鼓動“鼓而使眾進戰、攻不義之國”,認為發動對不義之國的戰爭是大利天下。

  說他是個充滿惻隱之心的圣母?守城術中一排排的“斬”、“斷”、“誅”、“族”更是歷歷在目。

  墨子做事,權衡利弊。當然,利弊需要有標準,這標準就是天下,而天下到底怎么算利?天下包括什么?墨家又有自己的解釋。

  當墨子說出“人無分老幼貴賤皆天之臣”、“君、臣民之通約也”之類的話時,這個天下的概念就必然包含了“庶農工商奴僮貴族王公”…

  于是,利弊,在功利的衡量下,就成為了一道比較大小的加減法:天下絕大多數人的利便是利,為此可以毀掉小部分人的利。然而墨家概念上的人,是平等的也是包含庶農工商的,那么損誰的利才是利于大多數?那就不言而喻了。

  既然說,墨家認為可以拔一毛而利天下則需拔,那么世卿貴族們既不肯主動拔,那就只好用暴力讓他們退出歷史舞臺以利天下了。

  可能有些東西,本身并不是墨子所想的,而是適所修正的。

  但是,墨子留下的墨家是講邏輯推理的,所以也就留下了無限可能。按照墨子給出的一系列東西,很容易被適利用推理出他所想要的結果。

  當適談到大利小利、大害小害的時候,高孫子終于不能夠立刻反駁。

  適則抓住機會,又急問道:“就像是…現在沛縣的制度,于天下是為善政仁政義政。若放在堯舜的時代,是可以的嗎?”

  這個問題,不需要適去回答,也不需要高孫子立刻即刻思考,因為墨子早已經給出了答案。

  子墨子言:在堯善治,自今在諸古也。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

  墨子說,說堯舜治理天下是善政,那是站在現在的角度,去看過去,且考慮到當時的歷史局限性,認為堯的政策是符合當時的善政。

  但是,如果直接照搬堯的政策拿到現在,那就是不能夠治理天下的了。

  這句話的本意,是哲學層面的,但跑到適這里,卻很容易和那個“九重樂土”、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的說辭結合在一起。

  高孫子默然。

  適又道:“為什么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因為天下變了。堯舜時代,一如魯陽公所說的橋夷,只有石器為工具,所以堯的政策符合于當時的情況,也就是當時樂土。”

  “如果以沛地現在的政策,前往堯時代,卻沒有沛縣現在的鐵器、耕牛、種子…那么一定會天下大饑大亂。”

  “是這樣的吧?”

  高孫子又點點頭。

  適乘勝追擊道:“子墨子又言: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亂者,生于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

  “堯既為天子,又行善政,可知那時候的‘義’是可以利天下的。”

  “然而巨子又說,自古在之今,則堯不能治也。也就是說,堯那時候的‘義’,與現在可以利天下的‘義’不同。是這樣的吧?”

  這是一個完善的邏輯鏈,高孫子學于墨子,自然也習慣了墨家的邏輯,思索一番點頭道:“這是無可辯駁的。但義雖不同,仁卻相同。堯舜必然是心懷愛天下之心,才能夠制定出利于天下的善政。”

  “他們活在那時候,自然會用那時候的義。活在現在,也自然會用現在的義。義變、而愛不變。”

  適拍手道:“所言極是。但是,符合于天下器具的‘義’,是可以理性推斷的出的。也就是說,現在任何一個墨家的正式弟子,都可以知道堯舜時代的天下,應該怎么治理才算是彼時樂土的善政。這是對的吧?”

  高孫子再次點頭,心下一驚,知道自己點頭的瞬間一驚落入了適的陷阱。

  果不其然,適問道:“若此時一人回到堯舜之時,按照理性推出的符合堯舜之時的‘義’行政,那么是不是善政呢?他心內的仁與堯不能相比,他心中的義卻與堯所想的一致,政策會因為他不如堯仁,就不是善政了嗎?”

  高孫子沉默,適卻根本不給高孫子組織語言的機會,立刻又道:“你既說仁,可你也認為清除世卿貴族的想法是正確的。你的仁,難道不也是沒有加諸于王公貴族的身上嗎?”

  高孫子即刻反駁道:“但世卿貴族是天下的少數,而非多數。我雖然對他們無愛,可是我卻愛除他們之外的人。你剛剛說,要權衡大利小利,要權衡天下多少…”

  適哈哈大笑道:“是的,終于說到了多少的問題。”

  “若以矛盾論,世卿貴族與那些祿田上的農夫有矛盾,二則如黑白,不能互相得利。那些富有土地者與租地傭耕者也有矛盾,二則如黑白,不能互相得利。”

  “那么,哪一種矛盾才是天下的主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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