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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零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十)

  禽滑厘聞言,笑道:“他本是最合適的人。所以只是讓眾人知道他的本事,尤其是軍陣戰略上的本事,給他更多的機會?他繼任巨子越符合墨家規矩,將來有人破壞規矩和制度也就越難?三任之內,規矩便穩定下來,一如周禮嫡子、殷商兄弟,深入墨者之心難以更改?”

  墨子嗯了一聲,拿起那幾張送來的戰役總結,選出其中關于火藥破城掘進戰術與幾何學與天志關系的那幾頁,說道:“這幾頁草帛,適既然說是想要天下人知曉天志可以理性推出最好的制度,那就不妨讓天下知曉。”

  “我覺得,大可以刊行天下,傳于大城巨邑。”

  禽滑厘疑惑道:“如此一來,豈不是天下好戰之君都知道了火藥破城的手段?這不是助長天下的混亂嗎?”

  墨子仰頭大笑道:“厘,你啊…還是糾結于術,卻沒有著眼與勢啊。”

  “你我既自信墨家的道義就是源于天志,那么天下人知曉天志的、相信天志可以理性推出一切的人越多,將來推出墨家關于天下制度道理的人不也就越多嗎?又何必在乎那些好戰之君用來做什么呢?”

  “適的辯詞說知是:天志中的幾何九數可以推論守城勝負、天志可以推出稼穡百工的本源道理、那么天志一樣可以推出什么樣的制度規矩才會最有利于天下。”

  “發現前者的確如此,就自然會相信后者應該也對,而我們墨家關于天下制度的推論也正是源于天志,所以我們要取的大勢就是讓天下人更多的學到天志學問,并且相信這些學問,自然而然就會得出我們的道義是最符合天志的結論。”

  禽滑厘拜而稱是。

  幾日后,墨家內部決議已定,便即刊行攻破滕城的消息,除了“名正言順”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全文刊行了適那篇理性與天志的勝利的文章,靠著墨家在各個城邑的交通,迅速在中原各國傳播。

  天志可以守城,天志可以破城,天志可以改良稼穡,天志可以善于百工…那么天志為什么就不能理性地推論出將來最合適的利于萬民的天下是什么樣子的呢?

  一時間,中原大城內的有閑階層與游士們,紛紛討論的都是“理性”與“天志”。

  這是危險的。

  因為就如幾何學的定義一樣,墨家給予將來天下制度的定義基礎,是“人無分老幼貴賤皆天帝之臣人人平等”;是“國源于民眾放棄了一部分權力集于公意而維護其余的權力”;是“財富源于勞作”。

  于是從這個基礎,以理性推理,便不可避免地推出一些可怕的、大逆不道的、禍亂天下的、禮崩樂壞的…未來。

  只是,暫時看不出來這是一股滔天巨浪,而似乎只是一道海中的水花。

  越都,瑯琊。

  八十年前勾踐為了北上爭霸,將都城遷至此,已歷數代,也經歷了數次的政變。

  被墨子評價為“天下好戰之君”的越王朱勾已逝,繼承王位的越王翳用盡一切努力維系著越國的霸權。

  與三晉結盟,趁著齊國內亂,羞辱了齊侯,卻也讓越王翳知道如今的越國已經是國力衰敗。

  要不是三晉在前,這一次越國想要戰勝齊國都很難。

  而且越國的內部問題也嚴峻到了一定的地步,越王翳很清楚自己想要維護統治壓制內亂,就必須打腫臉充胖子維持現在的霸權。

  他父親朱勾即位,是政變弒父,殺了越王不壽。

  這給越王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深深影響了他的后半生:歷史上他的弟弟鼓動他殺了三個兒子,最后兒子無可奈何地政變,他卻感慨自己沒有聽弟弟的話把兒子趕盡殺絕。

  似乎…弒父的教訓,就只是弒父,而不用因為弒父就擔心弟弟弒兄。

  朱勾算是雄主,越王翳因為對齊一戰也被稱作雄主,卻只是蒙了父親的遺澤、借了三晉的軍勢、得利于齊國田氏宗族內戰。

  但終究,越國依舊算是可以戰勝齊國的大國強國,還有勾踐留下的種種傳說支撐著。

  可眼下,卻有人直接挑戰了越國在沿海以及泗水一帶的霸權!

  越王翳盯著下面戰戰兢兢的鷙,聽他訴說著滕地一戰的過程。

  鷙昨日才返回瑯琊,被墨家抓獲后不久,就將其釋放,另讓他帶了一封書信給越王翳。

  鷙不敢直視越王翳的雙眼,只能不斷地重復著墨家義師的強大,也將從墨家那里聽到的戰果轉述給越王翳。

  “墨家不死一人。”

  “數日內破城,如有雷神相助,城門化為齏粉。”

  “發火之藥催動鉛丸,力勝弓弩,觸之即死。”

  “無有戰車,鞍鐙垂于馬背,縱橫如飛。”

  “矛陣如林,推進如會稽山倒。”

  …種種親眼所見亦或是從墨者那里聽聞的消息,一件件地傳到越王翳的耳中,越王翳大怒道:“愚笨!墨家如何能不死一人?”

  鷙連聲道:“確實屬實!”

  他又將戰役過程重復了一遍,越王翳忍不住想到了之前曾在這里逗留、隨后前往齊國臨淄的胡非子一行墨者,不由心慌。

  他也不想懲罰鷙,聽他復述,想來不是作假,他也確實親眼見胡非子展示過墨家的一些守城器械的可怖。

  可是攻城不死一人的戰果,還是讓越王翳難以接受。

  更難接受的,便是不久前墨子前往臨淄,難道說這一次攻占滕地,是齊國在背后支持?

  若是那樣,麻煩可就大了。

  吳地常傳來消息,墨家多在吳越腹地活動,一些吳國貴族最近也極不安穩,多有謀劃。

  現在死撐著在瑯琊,就是為了維持一個霸權強勢的表象,壓制住內部的不安定因素。

  可現在,墨家居然主動挑戰了越國,而且還取得了這樣的戰果…齊國會怎么看?那些貴族會怎么看?那些在吳地的無人會怎么看?

  越王翳打開墨家送來的、用墨家文字和越人文字兩種文字書寫的書信,不由更怒。

  墨家直接指責他是好戰之君,占據滕地后多行暴政,并沒有利于滕地百姓。滕考公之后,為利滕地百姓,求請墨家出征復國。

  并說墨家對于越王好戰一事早有耳聞,希望越王翳能夠多行仁義之政,否則若再有被滅之國求于墨者,墨者也會答允…

  越王翳怒吼一聲,拍案怒容滿面,

  這信上看著只是在說滕地的事,可是…吳人那里自己也沒行什么仁義之政,吳人復國你們墨者幫不幫?

  越國滅掉的小國多了,單單是泗水流域就有繒、郯等國,難道他們認為我沒行仁義之政,你們都幫著復國?

  天下人皆以為越人猛虎不敢觸怒,唯獨你們墨家以為這是病貓,唯恐別人不信于是自己打了一頓讓天下人看清楚?

  更可恨的是齊人,越王翳越想越怒,這件事若是沒有田氏在后面支持,想必墨家沒有這個膽量。

  否則如何解釋在攻滕之前,墨家胡非子等人前往臨淄?

  墨家那些守城攻城的器械,若是交于齊人,瑯琊如何能夠守住?就算不交于他們,若是起大軍前往滕地,齊人難道不會趁機復幾年前侮辱之仇?

  現在的齊國,已經不是公孫會之亂三晉伐齊時候的齊國了。

  項子牛死了,公孫會依附魏,田氏內部紛爭暫時安穩下來,兩兄弟之間暫時算是聯合執政,一同想辦法壓迫齊侯,正是需要一場大戰讓民心歸附、一掃幾年前恥辱的時候。

  越王翳越發覺得,定是齊國人在背后有所動作。

  然而…現在天下局勢有變,無人可以抑制齊國復蘇。

  越王翳知道,三晉如今和楚國打的難解難分,心思不可能放在齊國這邊,齊國自然也不會主動去招惹三晉,又有參乘之辱,齊國難道會不報復?

  墨家在滕地一戰,雖然戰果驚人,可越王翳也沒太放在心上,終究墨家之前只是一個學派,一個組織。

  或許有點人,而且很確定墨家眾人死不旋踵極為善戰,但想來也不過數千精銳。

  鷙敗于墨家之手,自己起大軍前往,定能讓墨家敗退,他擔憂的終究還是齊國。

  思索許久,不能決斷,便召集貴族們議政。

  備說了滕地事后,越王翳的弟弟豫道:“既如此,需先遣人前往臨淄,打探消息。派遣使者,質問其為何違背曲阜之盟。”

  “墨家既與齊田勾連,不可不防。如鷙所言,又有胡非子說墨家守城退魏擊,若齊人以墨家守長城,以墨家之術攻瑯琊…恐怕我們要陷入危險啊。”

  越王翳道:“我如何不知?只是這次齊人肯定在背后支持墨家。他若不自承自己背盟,又能如何?”

  “我若起大軍前往滕地,擊敗墨者,齊人趁機越長城襲瑯琊,又將如何?”

  豫看了一眼兄長,心頭一些想法暗自涌動,進言道:“先派使者前往齊地,質問此事。齊侯尚在,總不好說背盟無信。不過也不可不防。”

  “王上勇武無雙,墨家精銳勇悍,非王上親自帥軍恐不能擊破。若派遣無能之輩,再被墨家守城而不能下,恐天下恥笑啊。”

  越王翳點點頭,他也知道墨家守城術無雙于世,自己又頗自負,想要維護霸權和地位,恐怕還真得自己領軍前往。

  豫急忙道:“我可在瑯琊堅守,萬一齊人背盟,趁著王上攻取滕地時帥軍來襲,我可帥軍抵擋。”

  越王翳點頭道:“你也勇悍,齊人多知你名,你若在此,齊人未必敢攻。既這樣,先派遣使者質詢,問清楚齊人態度。期間修繕瑯琊城墻,加高加固,修筑衛城。”

  “待一切準備好,我自領三萬軍,攻取滕地,問罪墨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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