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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三一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一)

  尚未明確喊出安定天下、廢除諸侯分封、天下定于一的口號,得到了天下諸侯不至于一致反對的益處,也不得不承受出兵之前需要用別樣說辭說動沛縣眾人的無奈。

  在沒有徹底和舊時代決裂之前,還需要在一些事上遵守以下此時天下的規矩方圓。終究,沛縣此時還是隸屬于宋國的,墨家為了防止天下諸侯聯合絞殺,用的也是“集民眾公意而自治”的法理。

  明面上從未說過要“以沛縣為根基打碎舊天下規矩以建樂土”。

  義師和軍隊牢牢地掌握在墨家手中,這是毋庸置疑的。墨家利天下,但卻不能要求沛縣的每個人都利天下。

  三月中,沛縣數鄉所選派出的墨者或是非墨者的代表們聚集在沛縣,作為公承載公意的人,墨者已經占了多數,但依舊還有部分本地的非墨者。

  姬特在做完了請求的演說后,適也作為墨家出面做了一番說辭。

  “越,天下好戰之國。二十年間,滅繒、滕、郯等國,虜獲萬人為奴。與齊一戰,齊國三千戶作為奴隸、齊侯為越王參乘,方始成盟。”

  “如今越王翳也是好戰之君,滕地就在沛縣數百里內,若有一日越人強大,定會占據泗水,掠奪奴僮。”

  “況且,越國封君廣眾,與沛縣的制度頗多不合。沛縣民眾沒有想要再回到還有封君的時代的。”

  “于墨者而言,公子特認可墨家道義,將來復國也是利滕地萬民,便算是利了天下一分。這一仗墨家是要打的。”

  “于沛縣萬民而言,這一仗打起來也是為了自己的利。軍陣中所謂必死則生,幸生則死。放眼天下也是一樣的道理,我們想要天下無爭,就必須要爭。否則將來有一日越國這樣的好戰虜奴不義之國吞并土地,越發強大,人心無厭,難道沛縣就能夠幸免嗎?”

  “如今實行沛縣這樣規矩的,只有彭城與沛。相對天下,如滄海之粟、九牛之毛。所以沛縣與彭城的規矩是天下的下流,只有我們在守護。若滕地復國,那么滕國也會實行這樣的規矩,他們也會和我們一樣守護這一切,也就更不容易被好戰不義之君占據。”

  …他從長遠利益的角度說明了一下攻打滕地,對于沛縣民眾也是有益的,以此來做一個邏輯上的自洽。

  而代表著沛縣數萬戶民眾公意的這些人,大半數都是墨者,內部早已經完成了對這件事的“同義”,剩余的半數懵懵懂懂只是覺得墨家說的應該都是對的,在剩余的那些聽完這番話也都同意。

  墨家非攻,但卻不反對打仗,墨子曾做過比喻。

  “籍設而攻不義之國,鼓而使眾進戰,與不鼓而使眾進戰而獨進戰者,其功孰多?”

  對于攻不義之國這種事,墨子不但同意,而且向來認為自己應該做“鼓而使眾進戰”的那種人,也正是適說的墨者當做攻不義之國的先鋒隊與駟馬戰車,而非徒卒。

  言辭之下,在場代表著沛縣“公意”的這些人,全數通過了義師出兵滕地、解滕地萬民于倒懸、攻不義之越的決議。

  這件事涉及到沛縣的賦稅、財政支出預算等等問題。沛縣義師的軍費一部分來自沛縣的賦稅,另一部分實際上是墨家在出錢貼補,靠著手工業和商業從各國吸血來養這樣一支軍隊。

  在沒有明確喊出就是要除舊立新與天下諸侯為敵之前,沛縣的府庫是沛縣的、墨家的產業是墨家的,兩者看似模糊不可分割,實際上卻還是有清晰界限的。

  眾人決議同意出兵,沛縣的類似于名義“邑宰”的墨者立刻拿出了一整套后勤的方案,這是早已制定好的,只要眾人通過,立刻實施。

  方案中,軍隊的事與沛縣政府無關,而后勤、糧草、隨軍出征的勞工等,都需要明確數量,準確充足。

  大軍此次出五千人,還留下一部分在沛縣,繼續訓練冬天剛剛服役的新士卒和維持沛縣的穩定。

  這五千人的背后,要動員七千人運送糧草、工具、攻下藤國發展生產用的鐵器糧種,必須要的時候還要動員來挖掘營寨,以及破城之后利用一個月時間整修藤縣的城防。

  一個多月后正好麥收,期間不會耽擱眾人回來麥收,而且每天出征還給一定數量的錢,這是以往都不曾有的新規矩,也是沛縣得以收服民心的規矩。

  七千人的隨軍后勤動員,按照各個鄉的戶口數分配下去,要求七日內在沛縣集結完畢。

  七日后,遠勝于此時諸侯的基層控制力和組織力體現的淋漓盡致,七千民夫,五百輛牛車或是馬車,以及這數年來財富積累出的數以千計的獨輪墨車,集結在沛縣城外。

  這些年一直沒有戰爭,農業變革帶來的紅利就是積累起來的大量糧食,價格下降之下,用來換取鐵器是農夫最佳的選擇,亦或是換取墨家發型的古怪的紙張或是棉布做的簡易代幣。

  糧食登記數量,裝在車上,按照什伍編制領取契書,核算中途所要耗費的糧食。

  忙碌之下,義師這邊也已經完成了東征誓師。

  三百名騎兵十人一組,以墨者帶領,先行從近滕鄉出發。他們先期作為斥候,以后馬匹的機動性,控制戰場,捕殺越人的斥候,以確保沿途行軍的安全。

  這一路基本都是平原,倒也不用擔心越人埋伏。

  適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看著忙碌的沛縣外圍那些正在領取軍糧和其余雜物的農夫,心說這一次出征總算是人數過萬,只要這一仗打的漂亮些,整個泗水下游的局面就徹底改觀了。

  這也是他自己第一次真正指揮一場數千人的大戰,這數千人于此時都可算作精銳,完全可以和一些千乘之國抗衡。

  正在感慨間,孟勝騎馬趕到,抖了抖下擺的“褲子”,笑道:“傳聞胡人善騎射,服飾不與中國同。如今有了馬鐙,這騎手倒是學了胡人服飾了。”

  適咧嘴道:“墨者多穿短褐,倒也省了壓下裳的玉佩。”

  既說到這,便不免想到幾十年后的胡服騎射,現如今雄才大略的趙武靈王距離出生尚早,只怕馬鐙一出,各國可能都要紛紛變革了。

  現如今義師與墨家弟子的服飾都用的棉布,裁剪起來也多是改良后的短褐模樣,騎兵則開始穿方便一些的褲子,大部分騎兵穿的都是皮靴,適的哥哥就是做這東西的,只要有錢就能買到,順便還能帶動一波手工業的發展。

  沛縣如今的棉布產業發展的很迅速,除了提供軍需品服裝帳篷外,還大量外銷。

  簡單的包扎術也需要大量的棉布棉紗,簡易消毒需要烈酒,這一次出征采購了不少,一部分是墨家自己的作坊提供,另一部分則是一些商人和手工業者的私營。

  跟隨出征的除了民夫外,還有隨軍的醫生,那位后世聞名的秦越人也在其中,帶隊的卻是蘆花,這是刻意而為,凸顯一下女性地位。

  適不懂醫術,但卻知道傷兵死亡的主要原因只要稍微正規一點、注意一下,就能減少很多的傷兵死亡。

  這些看似無意義的東西,對于想要將來安定天下、移風易俗、變革規矩的墨家來說,確是意義重大。

  這一次出征,沛縣的商人和手工業者也大為支持。一方面采購了他們不少的貨物,另一方面他們也需要更為廣闊的墨家控制的地盤作為市場和原料產地。

  他們并不知道這么多,但卻有著最基本的階層本能和嗅覺。

  有些東西,手工業者作坊主的嗅覺很靈敏,就像是最簡單的酒一樣,沛縣酒的消耗量遠勝于宋國其余地方,因為這里已經完成了鐵器牛耕的變革,有了足夠多可以交換的“商品”,其余地方還差得遠。

  有些東西,商人的嗅覺也很靈敏,很多貨物運到沛地可以很快銷售一空,而在別處可能需要三五年時間。他們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生產力的發展,但卻知道墨者經營的地方頗為“富庶”。

  不管是尚賢還是非攻,反對的都是貴族血統制度,而貴族之下的各個階層此時都有著相同的目的,還遠未曾到分道揚鑣的時候。

  適看著歡騰的、甚至帶有一絲狂熱的、貴族和神權基本都在這幾年被清理干凈的沛縣,確信這場戰爭一定可以獲勝。

  就算在滕地敗了,越人也沒有能力攻下沛縣,這里的人一旦站起來了,想要再讓他們跪下就很難了。

  于是信心滿滿地沖著孟勝點點頭,輕夾了一下馬匹的腹部,與他同行而去。

  五千人的義師集結完畢,沿途哪里休息,哪里扎營,哪里生火做飯都已提前安排妥當,只要斥候能夠控制住戰場,并不會出什么岔子。

  兩日后,大軍沿著泗水而上幾十里后沿路向東,此時尚無微山湖,繞開大澤行軍,每日二十五里,日不落便扎營休息。

  派出的騎兵已經完全控制了戰場,越人的斥候人數少又不騎馬,遭遇的時候多被擒捉,已經有斥候縱馬到了滕城附近,回報說越人緊閉大門,原本只讓上午出城。

  但是昨日上午幾名斥候靠近城門,沖著城內用滕地的語言呼喊了幾句,越人便關緊了城門,不敢再開。

  適也不提什么兵貴神速之類的話,越人想要救援,人數少就是來送的,人數多今年都不可能完成出征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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