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輛馬車緩緩而來,營地里立刻一陣騷亂,不少人圍過去觀看。
車上那人只大聲道:“墨家以利天下為己任,為天下弭兵而奔走。今日交戰,城壕之間尸體堆積。天氣炎熱,恐被蟲蟻所噬,魂不能歸鄉。因而墨者前往晉鄭營地,溝通楚人,天黑之前可派人前去收攏尸體…”
那人在車上舉著旗幟,并不畏懼,也有膽大的、在都城見過墨者的鄭人士卒喊道:“你們墨家這是要幫楚王嗎?”
車上那人笑道:“墨家只是利天下,不論是楚王還是魏侯,只要墨家以天志規矩衡量,若能有利天下都會相助。非是幫楚王,而是利天下。若有一日,鄭國被大國欺凌,墨者當然也會援助武器器械,幫助修繕城防。”
他繞開了墨者在牛闌邑所扮演的真正角色,只說道理,而且又主動來說收尸歸魂之事,也博得了眾人好感,士卒紛紛側目。
公子擊等人早就猜測城內就有墨者一手操控,只不過這種事此時說出并無意義。
他又知道墨者死不旋踵,言辭激烈,知道這是使節之后又怕墨家趁勢宣傳,急忙叫人迎入帳內,也不做什么口舌之爭,只問所為何來。
那墨者又將剛才的言辭說了一遍,絕口不提牛闌邑的指揮官就是墨者,而說墨者作為調停者中間人,以中立的態度溝通楚晉鄭三方,讓晉鄭聯軍收攏尸體,也便于那些亡卒歸魂。
順便墨家內部是有祭司的,這些招魂歸魂之類的儀式墨家可以做,畢竟都是天下人,在墨家眼中一視同仁。
公子擊也知道墨家不會在這件事上耍詐,也知道這件事墨家已經大聲嚷嚷出去,自己不允許那么士卒難免怨恨。
便問如何操作,墨者便拿出一些墨家的旗幟,說傍晚時候打著墨家的旗幟到城下,城頭絕不襲擊,收尸的一方也不得攜帶武器云云。
公子擊也就同意,收下了墨家的旗幟,那墨者離開之際,公子擊忍不住說道:“你回去后,轉告‘楚人’守將,我必破城!”
那人卻冷靜地回道:“公子已行不義之戰,破城與否,都已不義。若破城,還請不要多行殺戮。”
態度冷淡而又不卑不亢地回答后,自行離去,也沒有放什么狠話豪言。
傍晚,晉鄭聯軍果出兩千人,不攜帶武器,帶著墨家送去的旗幟,到城墻下收攏尸體。
適在城頭也嚴令不得放箭,看著下面打著的墨家旗號,心頭暗喜。
夜里不能攻城,城內也沒有松懈,借著今日守城的成功,提振士氣,又多說等待守城結束后向魯陽公請愿之類的事。
第二日,晉鄭聯軍并未動靜,看起來應該是在準備攻城器械。
連續兩日,到第四日一早,鼓聲又起,適知道今日應該便是最為兇險的一天,只要能夠撐住今日,便能夠繼續防守下去。
鄭國國都。
大軍聚集,原本在榆關的鄭軍悄然回師,正在集結。
執政駟子陽力排眾議,要集結兵力趁著鄭晉聯軍合作攻楚的機會,圍攻韓國都城陽翟。
陽翟距離鄭都不過三五日路程,如今韓軍主力一分為二,一部分在韓國東部飛地黃池雍丘一帶,準備對楚國的大梁城下手。
另一部分則集中在襄城、城父,防備楚國的葉、舞陽、昆陽等縣的兵力反擊韓國,做出態勢,防止此地的楚人前去魯陽方向支援。
駟子陽確信,只要這一次突襲韓國都城,必能成功。
未必要滅殺韓國,鄭國沒有這個能力。
但卻可以逼迫韓國締結盟約,同時增加個人的威望,畢竟鄭韓之間的血仇才是駟子陽上位執政的基礎。
他確信魏人只能調停,不會幫助韓國出兵攻打魏國。因為王子定還在鄭國首都,魏國需要王子定,也需要鄭國的支持。
而且,魏國要的是霸權,是讓楚國大亂的長期戰略,不可能容忍這時候鄭韓開戰,絕對會劇中調停促進成盟。
這不算是對盟友下手,入王子定算是天下公事,而鄭韓本身還有國君私仇,公私分明。
這一點也算是師出有名,道義上可以說的過去。
至于深入楚地配合入王子定的偏師,駟子陽卻不擔心。有公子擊在那,魏國不會放人鄭韓兩方打起來,必會讓雙方保持和平。
韓國把都城安在陽翟,擺明了就是準備攻略鄭國,因為韓國除了朝鄭國擴張外并無發展空間,這一點是駟子陽內心很清楚的。
駟子陽的目的極為明確,利用魏國需要王子定所必定調停鄭韓爭端的機會,圍韓都城迫使會盟,隨即揮兵東進,趁著楚國無暇顧及的時候,一舉奪取楚邑中牟,將鄭國的酸棗、陽武、桂陵等飛地連在一起。這是鄭國唯一可行的發展空間,否則遲早要被三晉和楚鎖死。
向西,鄭國也沒有擴張空間,總不好去打周天子,這是自取滅亡。
畢竟禮制還在,三晉也剛封侯,總要給周天子個情面,或許還巴不得有這樣天下大義的借口。
一旦計劃得逞,與韓人盟、奪取楚中牟將鄭國飛地連接在一起,駟子陽便可以立刻宣布支持墨家的中原弭兵會盟,仍舊以弱邦小國受害者的身份獲取墨者的支持。
如今,四萬余鄭國精銳在國都集結,輕裝前進,力求以最快的速度度過潁水,直接圍攻韓國陽翟,讓韓人來不及反應。
如果韓人與鄭成盟,那就最好。如果不能,那就擊破陽翟,逼迫韓人成盟。
最不濟,也可以等到魏人出面調停。這種時候,魏國是最不希望鄭人跳反的,而且魏國對于韓國在鄭國的擴張也頗為不滿,韓國得到了鄭,或是有能力挑戰魏國霸權的。
如今三晉小兄弟并不齊心,趙人即便面上交好,可這一次出兵伐楚已經算是翻臉,根本不愿意再給魏人當在中原擴張的馬前卒,更不愿意幫著魏國做大霸權。
楚人一旦衰落,韓人也難說,可是魏國為了長久考慮又不得不削弱楚國,兩難之間,鄭人此時的態度就至關重要。
鄭國局勢詭譎,駟子陽心中清楚,自己只能勝利不能失敗。一旦失敗,太宰欣與鄭公就會抓住機會扳倒自己。
而即便當年子產死后鄉校被毀,鄭人議論國政的習慣依舊不改,駟子陽也清楚鄭人對于伐楚心懷不滿。
鄭楚同盟多年,一直依靠楚國才能壓制三晉,而且之前鄭國也沒有兩線作戰的能力。
與韓國的血仇是能夠說服鄭人的,于是才有了負黍之戰大破韓軍,如今討伐韓都還能收服民眾之心。
這一切都是在賭。如果駟子陽作為執政,沒有大國之心,并不需要賭。
可他卻有大國雄心,偏偏鄭又狹小,這一次晉楚開戰就是駟子陽看來鄭國最后的機會了。
怎么說…鄭國也是第一次射傷周天子的諸侯,祖上也曾闊過。
于是,在晉鄭聯軍出征魯陽后的這一天,一場關于鄭國未來、關于駟子陽家族未來的豪賭就此展開。
魯陽。
牛闌方向有楚人的斥候,魯陽公清楚現在牛闌邑的情況,也知曉了之前牛闌邑的一些變動,甚至包括他的那些貸款和利息被墨家用來收買人心。
他默許。
因為他真的分得清楚大害和小害。那些錢息固然肉痛,可這一次晉鄭聯軍直奔魯陽而來,作為他的封地和根基,只要能夠守住,莫說只是些錢息,就算是再多的金玉他也愿意承受。
前天的戰斗已經被斥候傳到了魯陽,晉鄭聯軍首日攻城失敗,損失慘重,當日還收攏尸體。
墨家眾人守城的能力魯陽公相信,但他也有自己的考慮。
既然墨家眾人善守,那么自己就可以繼續等待,繼續等晉鄭聯軍消耗力量,等牛闌流干最后一滴血。
然后他再率領魯陽的兵力邀戰晉鄭聯軍。
他沒有援軍。
葉城、高陵、昆陽等地的楚人封君拒絕支援,他們需要防守自己這邊,如果有機會也或許會對鄭韓展開反擊,但卻不會放棄自己的城邑來支援魯陽公。
況且還有一大批騎墻看戲的封君,上蔡等地的封君縣公甚至期待晉鄭聯軍獲勝,從而讓王子定登上王位。反正,晉鄭也不可能打到他們那里。
而楚王現在也派不出兵力支援,楚王的王師直轄,必須留在都城附近,震懾附近的封君。
那些封君的態度楚王心知肚明,也明白很多封君不可靠,但現在卻毫無對策,除了震懾之外,只能等待魯陽公這邊的結果。
可以說,整個楚國的目光都集中在魯陽方向。
勝了,很多騎墻的封君就會轉而支持楚王,出兵反擊。因為現在是王位最不安慰的時候,過了這道坎,總能穩定一些。
敗了,很多縣公和封君立刻跳反,高呼支持王子定繼承的口號,直接與晉鄭合力逼楚王逃亡。
魯陽公明白,如今自己、或者說整個楚國在長城方向上的兵力,只有自己手中的這不到四萬人。
勝了,很多縣公封君都會出力,到時候反擊鄭韓便可能會有五萬七萬之眾。可現在最需要兵力的時候,卻只能有這三萬余人。
魯陽公明白,牛闌邑太小,可能撐不了太久。
他也曾答允過墨者,只要遲滯晉鄭聯軍十日,敵人一旦疲憊自己就會出兵與晉鄭決戰。然而…答允是一回事,真正準備這么做又是另一回事。
他想等下去,等越久越好。反正,牛闌丟了還可以再奪回,自己手中這三萬余人若是敗了,自己家族就徹底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