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的目的,自然是讓墨家滲透楚國內部,借助變革的機會控制一部分楚國的官僚,同時借助削爵減祿的機會,培養出一批新興的階層。
真正的目的,當然不能和楚王說,但卻是可以暗中操控和滲透的。
所能說的理由,一定要讓楚王覺得,這是實實在在在為他著想,同時適當地讓楚王覺得墨家的真正目的還是為了利于萬民。
有些政治智慧,不是君主不聰明,而是他們沒有經驗應對那些后世的造反奪權手段。
正如黔之驢不畏虎,非是能勝,而是不曾見。
適于是便道:“前歲在商丘,楚國的癥結我已經說出。剛才于密室,所要面對的痛楚也已清楚。”
“那么想要變革成功,便需要王上有能力…在貴族們反對以致反叛的時候,可以撐得住,并且擊敗他們。從而推行利于楚之萬民的法度政策,這正是墨家所期待的。”
“那么,借助墨家的這些守城器械,守住方城魯關,使得王子定不能入楚,這是第一步。”
“墨家在南陽開礦,既可以充實您的府庫,讓您有錢對抗那些貴族的叛亂;又可以使民眾得利,我想您也清楚沛縣的稼穡變革,使得民眾財富倍增。”
“民眾種植變革,您才能征召士卒,訓練士卒,否則戰亂一起田地荒蕪民眾必然不滿。”
“學吳起于西河,或是墨家與沛縣,征召民眾從軍,或是將來號令收回封君土地,分配給有功之人,這樣才能夠讓他們愿意為您而戰。”
熊疑亦是聰慧之君,聽明白了適的意思,這是加強集權的必須手段。
削弱貴族的好處自不必談,熊疑看來如果真的可以收回貴族的封地,那么這些土地歸屬于農夫,他們繳納的稅收就可以直接集中到自己的手中。
理論上,因為少了貴族的盤剝,可以讓農夫所受的盤剝更少,加上有墨家的技術,這種提升是顯而易見的。
農夫當然希望自己手中有一塊自己的土地,從繁重的封建依附關系上解放出來。
只是,熊疑覺得這件事…很難說。
如果說直接拿貴族開刀,民眾是否會支持自己?民眾是否信任自己?民眾能否幫助自己打贏貴族的反撲?
他沒有考慮到更深層次的墨家滲透的問題,但僅僅這些淺顯的問題,已經難做。
遲疑之后,說道:“這正是你剛才說的,若能變革,民眾才能得利才能知道法令的益處。可是變革成功之前,封君依舊控制著民眾,他們愚鈍而不知道禍福利害,只怕不能夠借用。”
適點頭道:“所以才要修建鄢郢。”
熊疑更奇,想不出這兩件事有什么關聯。
適便道:“鄢郢四通八達,是楚之要地,更是楚國舊都。然而鄢郢真的只是為了防備三晉侵入嗎?如果三晉已經抵達了鄢郢,那么王子定只怕已經可以將您驅逐了。”
“所以,名義上鄢郢的建設是為了防備外敵,實則是為了防止今后貴族封君對變革不滿而反撲。”
“只要守住鄢郢,那么就可以逐漸擊敗那些反撲的封君。郢都、鄢郢在您的掌控之下,這是楚國的精華之地,而且多是您的直轄封土,這里變革成功,您就可以不必擔心封君的反撲了。”
“因而,建設鄢郢修筑城防,只是為了今后。而一些變革,可以先在鄢郢發起。”
“如今墨家的才能您是知曉的。天下也是聞名的。”
“如果在魯關抵御住了鄭韓魏的攻擊、在南陽修筑的冶鐵作坊,并且在鄢郢獲得了民眾的信任,那么變革就可以成功。”
“如果…墨家巨子舉薦一人,您可以任命為縣尹,來先變革嗎?”
墨家的才能沒的說,而且商丘一戰、沛縣發展這些事早已傳遍天下。如果說墨家可以作為縣尹,熊疑確信這是可以讓一個大縣政通人和的。
這算是真正的意外之喜。
墨子常年游說各國君主,也有舉薦人為官的能力和先例。
而且墨子想要舉薦人為官,手段極高,這也是之前有諸多弟子投靠的原因。
當年墨子先派遣了管黔前往衛國,大肆傳播高石子的名聲,自己又因為在衛國的名聲,也贊賞了一番。
衛國國君便任用了高石子,并且授予了卿位。
此時已逝的高石子卻是個死硬的墨家弟子,勸諫衛君實行墨家的道義,卻不想衛君根本不聽。
于是憤而辭去,放棄了高官厚祿,墨子還稱贊道:“天下無道,仁義之士不應該處在厚祿的位置上。現在衛君無道,而貪圖他的俸祿和爵位,那么,就是只圖吃人家的米糧了。所以你做的很好,值得墨家弟子學習。”
這件事經過適在市井間傳播的墨家文章廣為人知,也知道墨子想要舉薦弟子,要么是為了勸諫君主行墨家的道義,要么就是覺得這還算是個“有道之君”,可以拯救一下。
楚王根本沒想過墨家會提出做縣尹這樣的要求,大喜之下,連聲道:“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數年之間,墨家聲名鵲起,在楚國更是和一些貴族死仇,這一點熊疑覺得到時候墨家也只能依靠自己。
而且墨家的名聲傳播的太厲害,宣傳的太高,只是讓墨家推薦的人做縣尹,眾人也不會反對,這一點權力他多少還能做到。
熊疑看了看適,連聲道:“您難道要做這縣尹?你這樣的才能,是天下都知道的。”
適搖搖頭道:“未必是我。而且,墨家雖有百千人,實則一人。一人為縣尹,既要利天下,也必然不會是一個人,而是許多同志輔佐。”
“如果只是我一個人,難道可以做成什么事嗎?”
楚王更喜,不是一個人,那便是一群人…這樣的人物若是來楚國,這些將來的變革,可能真的可以實現。
只要先守住方城一帶,讓鄭韓魏不能入王子定,那么之后的事…楚王覺得大有可為。
楚國不是宋國,楚王也根本不擔心自己這邊出宋國那樣的事,而且宋國那邊的事…墨家是做為一個調停者的身份出現的。
至于沛縣,也非是鄢郢,在楚王看來根本不可能出現沛縣那種半獨立的情況:沛縣四周并無強敵,而墨家的頭號敵人便是貴族,想要變革似乎不可能不借助君王的力量,真要反叛貴族和君主合力可以捏死。
這似乎是復制沛縣之路的死地。
既楚王心動,適便趁著機會,將一些聽起來極為利于楚王、實則對墨家滲透極為有利的條件…或者說在楚王看來的良策說了出來。
墨家要壟斷教育,培養后續人才。
墨家要掌握武裝,滲透武裝內部。
墨家需要開啟民智,借助君王想要集權的想法,先拿楚國貴族開刀。
這幾點,在楚王聽來,則是另一種滿是對他有利的說辭。
楚國的王師是楚王的精銳力量,但是適認為這些力量還不夠,應該編練一批新軍。
商丘一戰,墨家的步戰成名,又有火器火藥,更是如虎添翼。
楚王自然希望自己手中也有一支聽命于自己的“沛縣義師”,可以做到以數百人穿陣而擊的強軍。
如果一旦貴族變亂,既可以控制都城,又可以拉出去和貴族決戰。
墨家練兵有術,正可以借用。
適表示,這些新軍不要用貴族子弟,而是用一部分工商之民,同時日后鄢郢變革成功,也可以征召一部分小農加入。
既然名義上是為了給楚王用,所以楚王需要支付軍餉,數量不必太多,如果錢不夠墨家可以借。
同時,鄢郢的一部分稅賦收入,除了上繳國庫外,可以余留一部分,作為新軍的編練費用。
墨家可以提供一部分基層軍官和操訓者,訓練地就在鄢郢,以備將來。
楚王聽到的以備將來,自然是將來萬一和貴族們徹底翻臉,這支新軍可以守備鄢郢,防止貴族直接攻破郢都;又可以在必要的時候,拉到郢都控制局面。
誰人掌兵,適表示楚王可以頒發虎符,成軍之后可以將虎符頒發給楚王信得過的人,想來士卒都會聽從虎符持有者的命令。
這聽起來極為美好。
一則墨家訓兵的手段,商丘一戰給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二則墨家的一些新式火器,楚王看來也只有墨家才能教授,比如那些在商丘城下大放異彩的火藥雷,其余人哪里知道該怎么使用呢?
而且似乎墨家并不掌管兵權,似也只是訓練軍隊,為的也是今后變革這一目的。
再者,缺錢的話,墨家也能夠提供貸款支持,這些錢顯然是額外于這一次守城之用的。
至于壟斷教育,適更是說的天花亂墜,而且也確實有道理。
不談教什么,只說楚王將來要變革,必然需要大量的能吏,才能夠成功。
而如今天下,能夠教導出能吏的,似乎墨家這邊就是最好的、甚至是唯一的選擇。
這兩件事,都是在之前談判之外的東西。
楚王也明白,這些東西過于機密,不可能提前讓貴族知曉。
對于墨家的用意,楚王倒也沒有懷疑,在他看來墨家還是為了“利天下”,以此為寶,俸祿之類的東西墨家似乎并不看得上。既有說得過去的動機,似乎便無陰謀。況且,適這一次弄得根本不是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