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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二章 渴極貽醴酒含鴆(完)

  一樽醴酒被宮人端到了熊疑的面前。◢隨*夢*小◢說щЩш.suimEnG.1a

  輕啜一口,微生物分解過淀粉后的糖分讓這樽不一樣的水有了微微甘甜。

  墨家提出的交易內容都在放置酒樽旁的幾張紙上,上面的內容經過楚人的摘抄已經寫作了楚篆,實際上即便是墨家的賤體字熊疑也能看懂一些,在墨家到處宣揚的時候這些文字也就隨之傳播四方。

  他想到父親給出的魚肉和魚刺的比喻,面露疑惑。

  一如昭之埃不能夠理解適的這些提議隱藏了怎樣危險的鉤銳一般,楚王也看不出這些內容有什么不妥。

  他不是笨,只是不能夠理解遠超時代的思潮,正如后世一國人杰只能面對先發國家的小小使節一般。

  熊疑揉了揉有些脹痛的額頭,將酒樽放下,不再去看墨家給出的這些條件,而是想到了下午自己和重臣之間的一些對話。

  下午時候,他試探著說了說墨家多才之類的話語。

  這一點,他不能夠明說,只能大致說說墨家的賢能,這一點楚國重臣倒也沒有反對。

  畢竟商丘一戰,楚師戰敗。而墨家在楚國的名聲也頗高,與魯陽公、陽城君之流都有交往。

  甚至于司馬執癰兩爵戰死于商丘城下,依舊不能讓楚臣認為墨家沒有才能,只能借此生事反對墨家。

  他們反對的,熊疑心中很清楚。

  商丘之戰他沒有參加,但是適在楚王面前軍帳之內的話,他還是聽過的。

  一針見血。

  這就是熊疑對于那番話的評價,而那番話也只是站在了楚王和貴族兩方的角度去考慮,所以熊疑很喜歡適提出的楚國衰弱根由的說法。

  知道病痛,方能醫治。

  當他提及墨家的才能,并且看似無意中提起墨家眾人的才能集結一心堪比昔日仲尼的時候,眾臣沒有反對。

  然而當他提及墨家眾人一如魏之吳起,德行有虧而能力充足,可以強兵富國的時候,眾臣卻立刻提出了反對的聲音。

  令尹便直接說道:“魏之吳起,一如魏斯之犬。雖貪而好色,貪戀權力,然而不管是貪還是好色,都是可以滿足的。之于權力,亦可為令尹上卿。他想要權力,只是為了光耀自己,做出一番大事。這樣的人,是可以利用的。”

  “墨家眾人,不貪不色,尤其墨翟之輩若不用其義則封地不取。墨家眾人所謂的‘利天下’、‘平等’、‘尚賢’、‘世卿蠹蟲’的說法,便是他們眼中的‘貪與色’。他們想要的,和吳起并不一樣,他們想要權力,是為了抵達他們所謂的樂土。這樣的人,是不可以利用的。”

  “吳起殺妻,所求者己為將相。墨者死不旋踵,所求者世人平等不需世卿。難道王上真的認為這些人的道理是對的嗎?”

  這種事的道理沒有對不對,只有符合各自階層利益的道理才可以認為是正確的。

  令尹為首的重臣既然都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楚王即便站在君主的角度認為應該集權削弱封君,此時此刻也只能斥責墨家的想法“不守禮而亂人心”。

  至于重臣信不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王表明了這個態度,意味著對于貴族的投降。

  現在不得不降,他若不降,那么貴族們大可以換個更為“守禮而重親族”的君主,如今他的弟弟可就在鄭國呢。

  略微試探,熊疑也清楚自己的處境。

  然而,當墨家給出的條件遞送他面前的時候,熊疑卻忍不住心動。

  不只是那些借款、武器的支持,還有這幾張紙上表現出的墨家眾人足夠的大局觀。

  至少,在熊疑看來,墨家若為一人,足可以勝任令尹、司馬一職。

  一些內容,看的熊疑拍案叫絕,不得不佩服。

  墨家送來的紙張上,除了那些交易之外,還有為了防御而建設兩座都城的想法。

  一座是現在的郢都,后世的荊州,以此作為楚國最后的支柱。

  另一座就是現在的鄢郢,后世的襄陽,一次作為楚國守御和進攻的重點。

  鄢郢可以嘗試一些尚賢為任、變革法度的政策。

  有些話沒有講的太清楚,但從那些中原假想敵的角度,從山川地理上分析了鄢郢的重要性,讓楚王逐漸有了一些不一樣的想法。

  上面說,鄢郢的位置太過重要,當年伍子胥攻下此地,于是楚國盡敗,所以楚王應該聘用墨家在鄢郢修筑城防,開拓農田,發展農業和商業。

  同時配合在南陽開礦冶鐵的政策,從而讓楚國擁有防御各國敵人的根基。

  南陽平原、江漢平原,這兩處是楚國最為富庶的地方。

  從鄢郢襄陽南下,沿荊山、大洪山之間的通道,一路可到荊州郢都,進入廣袤的江漢平原,直抵長江。

  襄陽鄢郢若失,則郢都必然失,因為漢水從襄陽轉彎南下,直通大江。

  此時運輸不便,有一條順流而下的江水對于進攻方是多么重要,不言而喻。

  從鄢郢向西,則是此時稱之為夷陵的宜昌,這里可以扼守巴蜀東進,同時又能得到巴蜀運輸而來的鹽。

  這是墨家只從守御的角度來闡述經營鄢郢的重要性。

  實則,楚王看出了墨家的另一重意思。

  只要楚王能夠經營鄢郢,就足以控制住南陽盆地,無論那里的封君怎么跳,真到翻臉的那一天,只要攻不下襄陽,就可以以此作為基地反擊。

  墨家人只說防御,不說進攻,但是山川圖形都畫在之上,一目了然,楚王也是第一次直觀地看到這些山川地理,對于這一處的重要性理解的更深。

  向北的南陽盆地,無險可守,一片開闊。

  鄢郢始、過南陽,向東北,經方城,便是伏牛山和桐柏山,直接可以插入韓鄭腹地。

  鄢郢始、過南陽,向正北,經魯山,可以直接攻打伊川、洛陽,南陽不丟作為前出基地,周天子就會一直瑟瑟發抖怕楚人再來問鼎。

  鄢郢始、過南陽,走楚國最早的封地丹陽,經武關、商洛山,沿著丹水北上,一出武關就是秦國的關中平原。

  鄢郢始、向東,可以通過幾道關隘,直達淮河。

  從墨家只說守御的角度看,鄢郢是楚國最后的防線,只要鄢郢不失,那么就算魯關防線被攻破,依舊可以死守撐到最后。

  從楚王雄心的角度看,鄢郢經營好了,便是北上中原的橋頭堡——大梁、榆關這幾處地方,楚王心中已經沒底,將來說不準會丟失,但按照墨家所畫的山川地形來看,只要鄢郢不失,經營得好,依舊有能力北上中原。

  墨家的意思已經昭然若揭了:鄢郢從防御的角度看,必須修繕,作為楚國最后的防御支撐點。

  鄢郢在君主手中,意味著南陽方城諸縣公如芒在背,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只要沒有能力攻下鄢郢,他們就不敢背叛。

  換而言之,鄢郢如果經營得好,楚國就是天下大國。經南陽盆地,可以隨時干涉秦、周、韓。

  如果經營不好,甚至失掉鄢郢,楚國就徹底淪為二流小國,甚至有滅國之虞。..

  歷史上,襄陽發生了無數次大戰,也是南方政權想要生存下去所必守的一處。

  這一切分析體現了墨家眾人的戰略眼光,是為了折服楚王。

  然而墨家對楚王并沒有什么熱愛,只是為了允許墨家的勢力深入南陽和襄陽一帶,從修繕城防開始得到一個正式的活動許可。

  這一切,都和南陽的鐵礦、漢水紕水的運輸有著直接關系,也關乎到墨家在楚國滲透的重要步驟。

  對楚王而言,如果按照墨家眾人的規劃,只要鄢郢能夠得到經營,那么就算三晉攻破了魯關方城,最終也只能在鄢郢城下求和,只要攻不下鄢郢就可以打成平局甚至反攻,王子定徹底沒有機會入楚。

  修繕城防、開采鐵礦,這一切都只是開始,楚王甚至在想數年之后,是否可以讓墨家人代為治理鄢郢,從而壓制各地封君,以此作為楚國變革的起點?

  只是熊疑懷揣著父親所說的墨家是一條多刺之魚的警覺,難以決斷。墨家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墨家能不能真的如同吃魚一樣把肉吃掉把刺吐出來?

  甚至于,墨家是不是可以借用的一支外來力量,經營鄢郢作為楚國變革的起點,逐漸收攏封君的權力,讓墨家成為君權之下的一條狗?

  他沒有真正去過商丘,也根本不知道此時正在沛縣召開的墨家大聚,只是慣性地以為墨家還是那個按照原來的辦法“利天下”的組織。

  “刺…在哪?”

  一樽醴酒之后,熊疑仍在喃喃。宮室之內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宮內之人將北方一條新傳達來的重要消息遞交到他手中。

  看過這條消息之后,楚王長嘆一聲,喝令近侍道:“即刻知會工尹,督造墨家免稅的車節、舟節!派人連夜前往沛縣,告知右尹,讓墨家派人前來,一切事宜均可商議!”

  近侍聞言,向外疾馳,心知王上一下午都在猶豫,不知道后面傳來的消息到底是什么,竟讓這份猶豫化為烏有?

  楚王手下,晚上傳來的那張帛書上,記載的是千里之外的戰事。

  “秦君率七萬眾攻西河,魏西河守吳起以三萬武卒交之,秦師大敗。庶長戰死,秦人盡棄車兵,犬逸而逃,洛陰重泉恐不能守。”

  所寄國外變化的唯一希望破滅,魏國不但經得起兩線作戰,而且已經先一步只靠西河的力量擊潰了秦人的進攻,

  楚王熊疑終于下了決心,邀墨家入楚,答允從墨家借款的條件…他已饑不擇食,不能再去考慮那條看似美味的魚中,到底是否隱藏著一根銳利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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