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想要的東西不少,但于此時卻未必得不到。*隨*夢*小*說w.suimeng.lā
周天子的規矩已經在一年多前的三家封侯一事中自己壞掉了,新的規矩還未建立起來,整個天下都處在一片混亂之中。
舊規矩,新規矩,墨家這一次鉆了一個空子。
在田氏代齊之前,司城皇一族不敢動手篡宋。
因為在這之前,弒君之類的事出過不少,可最終上位的仍舊是公族之人,這是天下原本已有的規矩。
被扭斷脖子的宋公、因為玩弄別人母親而被殺的陳侯…這些人雖然作死,雖然被弒,但外姓得位的結果就是天下圍攻。
三家分晉,不是篡晉,終究還差了一籌。田氏代齊,則是外姓取國,那又不同。
真正混亂的天下、真正的舊規矩徹底崩潰,要等到田氏代齊之后才會到來。
而現在,墨家眾人在商丘所設計的一切,最大限度地保持著舊規矩的合法性,同時又帶來了新時代的另一種嘗試。
詢政院掌權,宋公掌國,換而言之其實與姜齊掌國、田氏掌政并無區別,也就不可能出現天下圍攻的情況。
而墨家如此大的優勢之下,放棄了詢政院令尹的被推舉權,給君子院留下了否決權,這也讓宋國的貴族可以接受這種新的制度。
司城皇一族想做詢政院令尹,所以皇父鉞翎來與墨家商談,各自交換利益。
只是他卻沒有想清楚,這種交換他遺忘了墨家的另一張牌。
詢政院的規矩到底怎么樣,還沒有完全定下來。
如果墨家忽然煽動民意,鼓動民眾推選墨翟作為詢政院令尹,執政以利宋,只需要稍微推手就能完成。
縱然結果會很混亂,縱然不可能長久,但在規矩確定下來非貴族不能做詢政院令尹這件事之前,依舊有這種可能。
皇父鉞翎聽了墨家對詢政院規矩的規劃,下意識地認為“非貴族不得為詢政院令尹”這就是最終結果,卻忽視了這件事此時并未發生也并未鑄在鼎上公示天下、達于天帝鬼神。
所以,當他想要用沛邑的自治權來換取墨家支持他們家族上位的時候,他想錯了,這個交換并不等價。
既然已經擺明了是要交換利益,適便不得不在墨子說完之后,將這件事提點了一下。
他的意思其實很明確:用非貴族不得為詢政院令尹,來換沛邑自治。
既然是這樣,那么司城皇一族上位為詢政院令尹,就只能再用別的東西來換。
這是兩件事,不是一件事,所以不可能以一換二。
適的提點很快收到了效果,皇父鉞翎駭然道:“墨翟先生,您所說的選天子,難道竟是可以讓血脈并不尊貴的庶民也有可能嗎?”
墨翟點頭道:“我曾說,人無分老幼貴賤,皆天帝之臣,故人人平等乃天帝所賦之權。”
“只要他的德行、能力可以成為天子,為什么還要分老幼貴賤呢?”
“昔年我于楚地,見楚王,楚臣因我非貴族而恐不能用,我便說過:得病吃藥,那些草藥都是賤草,于是楚王就不能吃這賤草嗎?”
墨子微笑作答,心中已經聽懂了適的意思,也明白了適常說的利益交換之說,與此時便不得不恐嚇皇父鉞翎幾句。
說是這樣說,其實適在之前也和墨家眾人講清楚了,在竹簡絲帛昂貴的時代,選天子看似萬民皆可選,實則并不公平,還是在貴族中挑選。
只是一種名義上的平等,而非真正的平等。
但在商丘,因為墨家的存在,這種事又未必只能是恐嚇:因為墨子的名聲足夠,即便是一介平民,但是整日和王公貴族談笑風生,又在商丘名聲最大,選他做詢政院令尹大有可能。
墨家之前已經達成共識,放棄商丘,仍舊把精力放在經營沛、留、彭城,因而墨子不可能來當這個什么令尹,而是會把這個“看似墨家可以得到的位置”留給貴族們爭搶,或者作為一個“公平交換”的政治籌碼。
皇父鉞翎知道墨子說話,不會更改內核,他也不指望能夠說服,此時也不敢說些地位血統之類的話。
適在一旁又補充道:“巨子一直認為,令尹執政若能通曉天志,可以讓一國強盛。”
皇父鉞翎心中更慌,只覺這句話的意思是在說…墨家想推墨翟做宋國執政。
只是這樣輕巧的一句話,已經讓皇父鉞翎的額頭滲出了汗水。
他只覺得,自己千算萬算,卻萬萬沒想到墨家宣傳的那個規章不是確定的,似乎墨家有準備更改規章的想法。
若是早點說出,只怕貴族們立刻會放棄之前的分歧,聯合起來抵制這種可能。
可現在,距離詢政院第一次會議已然只有幾日,市井間傳聞的那些規矩又是貴族們可以接受的。
這期間貴族們的精力一部分被墨家逼著喪葬儀式浪費了時間,另一部分則琢磨著在他們可以接受的詢政院成立后怎么攫取更多的自己派系的利益。
現如今墨家的宣傳口徑忽然轉換,實在讓皇父鉞翎始料未及:若是放開身份限制,就如今商丘,誰的名望能比過墨家巨子?..
不說守城,也不說俘獲楚王成盟,單單是沛縣的發展、各種稼穡手段、之前經營的義舉…無人可爭。
皇父鉞翎正琢磨著是不是要回去準備和父親商量反對這件事的時候,適口風一轉道:“只是此事尚需商榷。宋地千里,詢政院所能掌控的不過商丘等數邑。”
“若天下萬民皆天帝之臣,則利商丘三萬戶,似與利沛留等三萬戶并無區別…”
只是稍微漏了一點口風,墨子也跟著說道:“的確是這樣的道理啊。天下萬民皆天帝之臣,那么商丘的三萬與沛留的三萬是相等的啊。”
皇父鉞翎也是聰慧之人,哪里聽不出來這其中的意思,心中暗罵不已,臉上卻堆笑道:“是這樣的道理啊。”
皇父鉞翎心道,是什么樣的道理呢?只怕這道理是說:你得答應沛邑的要求,墨家才有機會繼續在沛邑行義,而不是參與商丘的事,你們司城皇一族才有機會上位為詢政院令尹。
至于你們能不能上位,那是另外一件事,而你們有沒有資格上位,這又是另一件事。
他既說了這話有道理,也便是答允了墨家的這個交換,知道無法爭辯更不能更改,心中明白只怕墨家還有別的條件。
而這個條件,才是換取支持司城皇一族上位的真正交換。
墨子看了一眼皇父鉞翎,又看了一眼適,心中對于這個自己年邁收的關門弟子極為贊賞,言語間利用宣義部在商丘的煽動性優勢,就為墨家多爭取了一些可交換的東西。
其實就算真的讓墨翟來當這詢政院令尹,墨家也不會同意,但是皇父鉞翎并不知道墨家會議的內容,也就不得不懼怕這件事發生。
墨子又對皇父鉞翎說道:“詢政院令尹,乃是執政。執政為國為公,戈兵之事就不能夠不考慮。宗廟祭祀的長久,也不能夠不考慮。”
“宋地雖有千里,可北有三晉而南鄰雄楚,西依鄭韓而東帶齊越,這是百戰之地。”
“若是不能夠為宋的長久打算,這是不能夠成為詢政院令尹并且執政的啊。”
皇父鉞翎既然得到了剛才適說墨家可以退步不做令尹的答復,這時候便不得不夸贊道:“是這樣的道理。”
“也幸好墨家此次守衛商丘,天下震動,使得好戰之君、百戰之國可以弭兵,否則商丘又不知道要在將來經歷多少戰火。”
“此皆賴墨家之力,這是需要銘記的,也是我所敬重您的原因。”
墨子知道這話里面有問題,不可能讓皇父鉞翎把自己一方提前挖好的坑填埋,便搖頭苦笑道:“會盟之事,天帝鬼神雖有察覺,但王公貴族卻多不遵守,以至于子孫后代受到災禍。”
“昔年商丘門外,兩次弭兵,可天下就此安定了嗎?雖然此后晉有六卿之亂、楚有滅國之危,但是君王們依舊不會遵守天帝鬼神所知曉的盟約。”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是不能夠不察覺的。若不察覺,宋之百姓、社稷、宗廟都在危險之中。”
皇父鉞翎琢磨了一下,似乎聽明白了墨子的弦外之音,只怕接下來的話便是真正的利益交換。
他現在不怕墨家提出利益交換的內容,反正漫天要價就地還錢,還可以互相退步爭執,總歸是可以商量出結果的。
他現在怕的,是其余貴族比他更早知道墨家提出的條件,從而先他一步先行和墨家達成密約,到時候自己家族就被動了。
于是他伏地對墨子拜道:“我曾拜讀您的文章,你說您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萬物可由天志理性而推,而說知的結果是可以學習傳承的。”
“您的弟子也說,人的學識源于天鬼的賜予,存在于每個人的腦海之中,需要學習作為鑰匙打開這樣的寶庫。”
“那么,您可以教授我,怎么樣才可以預立宋之安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