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本身,對他而言,根本沒有反對的力量,宋國還未變法,也未曾加強集權君權。
相反,宋公對于民眾參政這件事,還是有所期待的,現在他需要民眾的力量來制衡貴族,至少可以保證他的國君之位可以穩固。
而貴族們對于這個條件,也沒有太多不同意的地方。
這個條件,只關乎到商丘城內,并未影響到他們的封地,而他們的君子院位置,與六卿之位并不重合,本身又可以遏制君權,也不是不能接受。
反正,收回封地這種事,按照這其中的條件,需要他們自己同意才行…這在他們看來,簡直可笑,會有人同意讓國君收回自己的封地嗎?
適念得木然,心中也明白,戰國的主流是集權,誰能集權誰就強大。
這一下,等于是把宋國送上了死路,但他不在意,墨者也不在意。
墨者是天下人,不是宋國人,墨者需要的也不是一個襄公時代的宋國,要的只是更多的貴族矛盾和平之下的發展機會。
畢竟,除了商丘還有別的未被分封的城邑,那都是墨者可以爭取的地方。
終究,之后十年之內,晉楚之爭與中原亂戰,都可以讓宋國以這種分權的姿態繼續生存下去,培養一批又一批的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國人才是最終的目的。
這些本就是抑制君權、在戰國亂世中分權作死的條件,但對于根本沒有能力和力量集權來說的宋公,并未損失太多。
至于對外進攻,宋公在繼位之初,本以為自己可以,然而剛剛即位三年就被楚人圍住了國都,他現在也多少清醒了一些。
內容其實并不多,更多的事需要后續慢慢地完善,而制法權能夠拿到提議權,對于現在的情勢來說就已經足夠。
時間還很漫長,適知道馬上晉楚爭霸的焦點就會放在楚國的繼承權戰爭和鄭國內亂上,很長一段時間宋國有足夠的時間內部撕扯利益,慢慢讓民眾參與到這些事情當中,慢慢發展民眾的力量,也傳播一些覺醒的理念。
沛縣義師的事,他暫時還沒提,此時提也不是時候,而是需要將來更好的時機。
相信,商丘的民眾會知道,這數百沛縣的來人幫著他們爭取到武力上的均衡,自然會在第一次詢政會上給予沛縣支持。
至于貴族,他們本身在沛地就無力量,他們也不會愿意得罪一群有力量的人。
暫時不說,并不代表日后不會說起,只是靜待時機而已。
他在念完這一切之后,詢問眾人道:“這是民眾的意愿,不知道我說的,商丘的民眾可以證明我沒有妄言嗎?”
看似在詢問民眾,實則是在展示武力。
在場的民眾與沛縣的眾人,齊聲吶喊,說適所言不虛,正是他們所要求的。
跟隨而來用以整隊的軍鼓齊鳴,咚咚數聲。
在場貴族明白墨者是在讓民眾展示力量,更明白這一聲吶喊之中蘊含的力量遠非原來可比。
原來這些人是一盤散沙,只能被貴族煽動。
但現在,有墨者,有沛縣義師,加起來的數百武士精銳,再加上宣義部的宣傳引領,至少在圍城之時,這些民眾的力量足以對抗這些為困在城內的貴族。
眾人均想,這些民眾哪里會想出這些辦法?若說這沒有墨家在其中蠱惑,他們是不會相信的。
然而終究這些條件,此時看起來并非不能接受,他們也沒有認識到這種可能會斷送了他們未來的變革的可怕之處。
分封制下,本來就很容易分權,無非是參與分權的有沒有平民,至少是沒有士與大夫身份的平民。
分權是作死,然而在場的大部分貴族對于這種宋國作死的行為是喜聞樂見的。
宋國不是他們的宋國,也不是商丘百姓的宋國,至少現在還不是。
待威懾之后,適又道:“此時卻有一個緊要事。如今城內存糧就算節省使用,也最多支撐四個月,就算從外地運糧,也需要一段時間,還要預備下明年的種子。”
“所以,民眾們不希望守到易子而食的地步。而詢政院雖還未成立,但必須要詢問民眾的意見。”
“于此事,民眾們商量之后,是這樣認為的。”
適看著在場貴族,大聲道:“以三個月為限,若三個月之內,晉人來與楚交兵,或是楚人退去,或是出現其余可能戰勝楚人,則戰。”
“若三個月,還未有轉機,可與楚人成盟。具體的條件,需要詢政院商議,因而還請盡快確定其中人選。”
“這是民眾的要求,還請你們商定。墨者只負責應邀守城,至于是守是戰,墨者并不參與。”
適先看著宋公,等待宋公決斷。
其實不需要看。
子田很清楚這次叛亂民眾會參與的緣由,就是因為當年楚人圍城以至于城內折骨而炊易子而食的慘劇所留下的恐慌。
如今城內糧倉被燒,城內存糧不夠,楚人又學當年莊王之時,在城外收割收獲后,補種一些作物,大有在這里長久堅守圍城的意思。
這種情況下,宋公清楚之前那些條件,是長遠的。
圍城的事,才是迫在眉睫的,如果不能夠解決,那么民眾立刻就會憤怒倒戈。
既然此時的宋公不答應,那就換個宋公就是了,反正公室公族還有別人,國人暴動換國君的事也不是發生了一次,很正常。
于是宋公點頭道:“如此,最好。從今日來算,三個月為期,期間還請墨翟先生繼續守城,整頓農兵。若三個月,圍城還不能解,則與楚人成盟!”
適避開了就在宋公附近的司城皇,望向其余貴族。
大尹等人確實樂于如此,若是晉人前來,到時候司城皇一系便可能有所依靠。
畢竟,晉人出兵,總要提出一些要求,而晉人一旦在宋地駐軍,那么司城皇一系就等于隨時有了外援。
就算商丘百姓心有不滿,但剛剛經歷過楚人圍城戰,此時此時也不可能繼續再支撐一場晉人的圍城戰。
至于說三個月之內,晉人能否出兵…在大尹等人看來,那是很難的。
想要出兵,需要很長的時間。
而且秋季是收獲的季節,晉人除非現在就完成了征召,已經出兵在路,爭取在秋季收獲之前返回才有可能。
若是此時還沒有完成征召,那么在秋季之前就不可能出兵了,終究晉人之前剛剛打過一場大仗。
齊、中山、秦三個方向都在三年之內發生過戰爭,晉人此時出兵,需要很大的決心。
加之,晉人似乎也沒有可能為宋公著想,即刻出兵,只怕還要等到楚人筋疲力盡之時才有可能。
于是大尹等人也道:“為商丘萬民著想,正是我們之前動用甲士的緣故。這當然是可以接受的。”
適最后看了一眼司城皇一系,司城皇無可奈何,已經是如今這樣的局面,他只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晉人能夠在三個月之內抵達這個愿想上。
現在雖然盟約未成,可是宋公已經同意三月成盟,大尹一系也同意,民眾本身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被煽動組織起來的,這時候哪里還能反對。
既然無法反對,他也只好說道:“既然君上與諸君都同意,我又怎么能拒絕呢?”
“楚人素有野心,滅諸姬陳蔡,并不是我結好三晉他們才出兵的啊。”
“我結好三晉,也正是為了商丘百姓與宋之社稷,只是為了萬一楚人來襲,三晉可以救援。”
“況且,任地會盟之事,那是先君決定的,又有司星子許等佞臣蠱惑觀星改命之說,這難道竟然是我的罪過嗎?”
“若說起來,導致這場圍城的,還是當年蠱惑先君的司星子許啊。然而他觀星有誤,以致自縊,這已經不能處罰。”
將民眾對自己的怨恨摘除后,司城皇也算是默許了三個月之內成盟的事。
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也或許三個月之內,晉人大軍就會出現在商丘城下,那也未可知。
三個月之內成盟的底線,是民眾提出的,適也就沒有再詢問民眾的必要。
見如此,適便道:“那就請盟誓吧!”
盟誓的事,他不擅長,墨者內自有專職的負責祭祀鬼神的祭司,各種敬獻天帝鬼神的牲畜也都有所準備。
為了維持秩序,沛縣眾人列隊將雙方間隔百尺,空出了一片空地,以待三方成盟,墨者作為見證。
城外,楚人的再一次進攻已經失敗。
好容易攻擊到城墻附近,楚人才發現墨者之前根本沒有使出全部的手段,看似城墻上人數少了,但是防御的力量一點沒有減弱。
石灰、熱油、沸水糞汁不斷地澆淋下來,那些蟻附攀爬的士卒根本不能夠向前一步。
云梯之類的攻城器械,又被墨者精銳派出的沖機所撞毀。
籍車在城內不斷投擲一些石灰罐或是火甬,阻礙著楚人越過看似已經被填平的護城壕溝向前支援推進的路。
那些攀附到城墻上的精銳,又被墨者的下磨車所碾壓,快速轉動的轆轤拉動著下磨車在城墻上不斷上下。
里面持著超長矛的墨者則利用下磨車中露出的孔洞不斷地攢刺著那些在城墻上無法防御的楚人。
加上沉重的下磨車本身就能將人撞下城墻,那些進攻最密集的地方,很快就積累了許多傷痕累累的精銳士卒。
從城墻往外百尺之內,或有被箭射死的,或有被沸油沸水燙傷的,或有被從狗洞小門出擊殺死的,或有被石灰撒入眼睛在地上哀嚎的…
已經有人不顧命令向后退卻到百尺之外。
楚王居高遠望,原本以為,己方距離破城只有百尺,今日正好城內有變,正可一舉攻破。
可現在看來,只怕這百尺的距離,將成為楚軍難以越過的一段距離。
城內的變故到底如何,楚王現在不知道,可卻知道只怕兇多吉少,再這么攻下去已無意義。
楚王最后看了一眼堆積著無數死傷的城墻百尺,看著城頭守備的墨者旗幟,長嘆一聲道:“收兵!”